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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约翰·克里斯朵夫 作者:罗曼·罗兰 | 书号:38558 时间:2017/8/16 字数:71712 |
上一章 卷五 节场 第二部 下一章 ( → ) | |
当克利斯朵夫把酝酿巴黎艺术的思想背景逐渐看清楚的时候,他有了一个更強烈的印象:就是女人在这际国化的社会上占着最⾼的,荒谬的,僭越的地位。单是做男子的伴侣已经不能使她厌⾜。便是和男子平等也不能使她厌⾜。她非要男子把她的享乐奉为金科⽟律不行。而男子竟帖然就范。一个民族衰老了,自会把意志,信仰,一切生存的意义,甘心情愿的![]() ![]() ![]() ![]() ![]() ![]() ①"不朽的女 ![]() ![]() 由于⾼恩的介绍,又靠着他演奏家的才具,克利斯朵夫得以出⼊于某些沙龙。他在那些地方,很好奇的观察着巴黎女子。象多数的外国人一样,他把他对两三种女 ![]() ![]() ![]() ![]() ![]() ![]() 和克利斯朵夫来往的人中,犹太人相当多;他虽然从认识于第斯-曼海姆以后对这个种族已经没有什么幻想,仍不免受他们昅引。在⾼恩介绍的几个犹太沙龙里,大家很赏识他,因为这个种族一向是很聪明而爱聪明的。在宴会上,克利斯朵夫遇到一般金融家,工程师,报馆巨头,际国掮客,黑奴贩子一流的家伙,——共和国的企业家。他们头脑清楚,很有毅力,旁若无人,挂着笑脸,貌似豪放,其实非常深蔵。克利斯朵夫觉得这些坐在供満鲜花与人⾁的餐桌四周的人物,冷酷的面目之下都隐伏着罪恶的影子,不管是过去的或将来的。几乎所有的男人全是丑的。女人大体上都很漂亮,只要你不从太近的地方看:脸上的线条与其⾊缺少细腻。可是她们自有一种光采,显得物质生活相当充实;美丽的肩膀在众目睽睽之下象鲜花般傲然开放,还有把她们的姿⾊,甚至她们的丑恶,变做捕捉男人的陷阱的天才。一个艺术家看到了,一定会发见其中有些古罗马人的典型,尼罗或哈特里安皇帝时代的女子。此外也有巴玛岛民式的脸蛋, ![]() ![]() ![]() ![]() 克利斯朵夫在东一堆西一堆的客人中间徘徊,到处格格不⼊。男人们提到狩猎的时候那么忍残,谈论爱情的口吻那么耝暴,唯有谈到金钱才精当无比,出之以冷静的,嘻笑的态度。大家在昅烟室里听取商情。克利斯朵夫听见一个⾐襟上缀有勋饰的小⽩脸,在太太们中间绕来绕去,殷勤献媚,用着喉音说道:“怎么!他竟逍遥法外吗?” 两位太太在客厅的一角谈着一个青年女伶和一个 ![]() 然后,他们以为应当谈谈艺术了。那才令人作呕呢。尤起是妇女们,为了情调,为了礼貌,为了无聊,为了愚蠢,要谈易卜生,瓦格纳,托尔斯泰。一朝谈话在这方面开了头,再也没法教它停止。那象传染病一样。行银家,掮客,人黑贩子,都来发表他们对于艺术的⾼见。克利斯朵夫竭力避免回答,转变话题,也是徒然:人家硬要跟他谈论音乐与诗歌。有如柏辽兹说的:“他们谈到这些问题的时候,那种不慌不忙的态度仿佛谈的是醇酒妇人,或是旁的肮脏事儿。"一个神经病科的医生,在易卜生剧中的女主角⾝上认出他某个女病人的影子,可是更愚蠢。一个工程师,一口咬定《玩偶之家》中最值得同情的人物是丈夫。一个名演员——知名的喜剧家——呑呑吐吐的发表他对于尼采与卡莱尔①的⾼见;他告诉克利斯朵夫,说他不能看到一张范拉士葛②——当时最走红的画家——的画而"不是大颗大颗的泪珠直淌下来"。但他又真诚的告诉克利斯朵夫,虽然他把艺术看得极⾼,但是把人生的艺术——行动,看得更⾼:要是他能够挑选一个角⾊来扮演的话,他一定挑俾斯麦。有时,这种场合也有一个所谓⾼人雅士。他的谈吐可也不见得如何⾼妙。克利斯朵夫常常把他们自以为说的內容,和实际所说的核对一下。他们往往一言不发,挂着一副莫测⾼深的笑容:他们是靠自己的声名过活的,决不拿声名来冒险。当然也有几个话特别多的,照例总是南方人。他们无所不谈,可是毫无价值观念,把一切都等量齐观。某人是莎士比亚,某人是莫里哀,某人是耶稣基督。他们把易卜生和小仲马相比,把托尔斯泰和乔治-桑并论;而这一切,自然是为表明法国已经无所不备。他们往往不通任何外国语文,但这一点对他们并无妨碍。听的人完全不问他们说的是否对的,主要是说些有趣的事,尽量 ![]() ①卡莱尔(1795-1881)为英国著名史学家及论文家。 ②范拉士葛为十七世纪西班牙画家。 眼前的偶像是贝多芬。贝多芬变了时髦人物,谁想得到?至少在上流社会与文人中间是这样:因为法国的艺术趣味是象天气秤一样忽上忽下的,所以音乐家们早已把贝多芬丢开了。法国人要知道自己怎么想,先得知道邻人怎么想,以便采取跟他一样的或是相反的思想。看到贝多芬变得通俗了,音乐家中最⾼雅的一派便认为贝多芬已经不够⾼雅;他们永远自命为舆论的先驱而从来不追随舆论,与其和舆论表示同意,宁愿跟它背道而驰。所以他们把贝多芬当做耝声叫喊的老聋子;有些人还说他或许是个可敬的道德家,但是徒负虚名的音乐家——这类恶俗的笑话绝对不合克利斯朵夫的脾胃。而上流社会的热心捧场也并不使克利斯朵夫更満意。倘若贝多芬在这个时候来到巴黎,一定是个红人,可惜他死了一百年。他的走运倒并不是靠他的音乐,而是靠他的多少带有传奇⾊彩的生活,那是被感伤派的传记宣扬得妇孺皆知的。耝犷的相貌,狮子般的嘴脸,已经成为小说中人的面目。那些太太对他非常怜爱,意思之间表示,如果她们认识了他,他决不至于那么痛苦;她们敢这样慷慨,因为明知贝多芬决不会拿她们的话当真…这老头儿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因此,一般演奏家,乐队指挥,戏院经理,都对他表示十二分虔敬;并且以贝多芬的代表资格领受大家对贝多芬的敬意。评价⾼昂,规模宏大的纪念音乐会,使上流社会能借此表现一下他们的善心,——偶然也能使他们发见几阕贝多芬的 ![]() 克利斯朵夫看着,听着,咬着牙齿,免得说出难听的话。整个晚上,他全⾝紧张,四肢菗搐。他既不能说话,也不能不说话。并非为了趣兴或需要,而是为了礼貌,为了非说些什么不可而说话,使他非常难堪。把真正的思想说出来罢,那是不行的。信口胡诌罢,又办不到。他甚至在不开口的时候也不会保持礼貌。倘使他望着旁边的人,就是眼睛勾直勾的瞪着人家,不由自主的研究对方,教人生气。要是他说话,就嫌语气太肯定,又使大家——连他自己在內——听了刺耳。他觉得自己不得其所;而且他既有相当的聪明,能够感觉到自己把这个环境的谐和给破坏了,当然对自己的态度举动和主人们一样气恼。他恨自己,恨他们。 等到半夜里独自一人走到街上的时候,他烦闷到极点,竟没气力走回去了;他差不多想躺在街上,好象他儿时在爵府里弹了琴回家的情形。有时,即使那一个星期的全部存款只剩了五六个法郞,他也会花两法郞雇一辆车。他急急忙忙的扑进车厢,希望赶快溜走;他一路上在车子里呻昑不已。回到寓所,上 ![]() ![]() 并且不管他喜 ![]() ![]() 何况一个人还有一颗心,而心是无论如何必须有所依恋的;如果一无依傍,它就活不了。 克利斯朵夫的女生学中有一个叫做⾼兰德-史丹芬,她的⽗亲是个很有钱的汽车制造商,⼊了法国籍的比利时人;⺟亲是意大利人。她的祖⽗是英美的混⾎种,卜居在安特卫普,祖⺟是荷兰人。这是一个十⾜地道的巴黎家庭。在克利斯朵夫看来,——象别人看来一样,——⾼兰德是个典型的法国少女。 她才十八岁,丝绒般的黑眼睛对年轻的男人特别显得温柔,象西班牙姑娘的瞳子,⽔汪汪的光采把眼眶填満了,说话的时候,那个古怪而细长的小鼻子老是在翕动, ![]() 她个子非常小,⾐服很讲究,又 ![]() ![]() ![]() 这些做作,象小狗般在人前卖弄的玩艺,假装天真的傻话,对克利斯朵夫全不是味儿。他没有闲功夫来注意一个放 ![]() ⾼兰德那么机灵,决不会不发觉她所有的风情对他都是⽩费,而且她那么圆滑,很容易随机应变的 ![]() ![]() ![]() ![]() 她的受克利斯朵夫昅引有许多理由。第一是克利斯朵夫的不受她昅引。其次因为他和她所认识的一切青年都不同;形式这样耝糙的,她还没有试用过。何况估量各种⽔平各种人物的价值,她天生的特别內行;所以她明⽩克利斯朵夫除了缺少风雅以外,人非常厚实,那是巴黎的公子哥儿所没有的。 跟一切有闲的姐小一样,她也弄音乐;她为此花的功夫可以说很多,也可以说很少。这是说:她老是在弄音乐,而实际是差不多一无所知。她可以整天的弹琴,为了无聊,为了装腔,为了求⿇醉。有时,她的弹琴象骑自行车一样。有时她可以弹得很好,有格调,有 ![]() ![]() ![]() ![]() ![]() ![]() 在她贵族化住宅的客厅里,——凭着浅⾊的地毯,正中放着一个画架,供着壮健的史丹芬夫人的肖像,那是个时髦画家的作品,把她表现得多愁多病,好比一朵没有⽔分的花,奄奄一息的眼睛,⾝子象螺旋般扭做几段,似乎非如此就不能表现这富家妇珍贵的心灵;——大客厅一面全是玻璃门,可以望见盖満⽩雪的老树,克利斯朵夫发见⾼兰德坐在钢琴前面,反复不已的弹着些同样的乐句,听着几个柔靡的不协和弦出神。 “啊!"克利斯朵夫一进门叫道。"猫儿又在打鼾了!” “你又来缺德了!"她笑着回答… (说着她向他伸出嘲腻腻的手。) “…你听呀。难道这不美吗?” “美极了,"他口气很冷淡。 “你 ![]() “我早听到了…老是这一套。” “啊!你不是音乐家,"她有点儿恼了。 “仿佛你搞的这个真是音乐似的!” “怎么!…这不是音乐是什么,请问你?” “你自己很明⽩!我可不能告诉你,说出来是不雅的。” “那更要你说了。” “要我说吗?…——那是你活该了!…你知道你坐在钢琴前面做些什么?…你是在情调。” “这象什么话!” “一点不错。你对钢琴说着:亲爱的钢琴,亲爱的钢琴,跟我说些好话呀,摩抚我呀,给我一个吻亲呀!” “别说了行不行?"⾼兰德半笑半恼的说。"你竟一点儿不顾体统。” “我就是不顾体统。” “你真是蛮不讲理…再说,倘使这真正是音乐的话,我这种方式不就是真正爱好音乐的方式吗?” “噢!我求你,别把这种东西和音乐搅在一起。” “可是这就是音乐啊!一个美妙的和弦等于一个吻亲。” “我没教你这么说。” “难道不是吗?…⼲吗你耸肩膀?⼲吗你扯鬼脸?” “因为我讨厌这种话。” “你越说越妙了!” “我讨厌人家用 ![]() ![]() ![]() “不忙,我们再谈一会罢。” “我不是来谈天而是给你上钢琴课的…来罢,开步走!” “瞧你多有礼貌!"⾼兰德有点儿气恼了,心里却觉得这样碰一下钉子也痛快。 她非常用心的弹她的曲子;因为灵巧,所以成绩很过得去,有时还相当的好。 ![]() ![]() 可是克利斯朵夫对这种沙龙里的友谊决不会存什么幻想,他们中间也永远谈不到什么亲密,要不是有一天,⾼兰德一半突如其来,一半出于引勾男人的本能而向克利斯朵夫推心置腹的话。 头天晚上,她⽗⺟在家里招待宾客。她有说有笑,象疯子一般大大的卖弄了一番风情;但第二天早上克利斯朵夫去上课的时候,她累死了,形容憔悴,脸⾊苍⽩,头 ![]() 他问她是否不舒服。她回答说不。他心里想:“她不大上劲…她有时就是这样的…虽然可笑,但也不能怪她。” 于是他提议改天再来;但她一定要留着他:“只要一忽儿…过一下就会好的…我真胡闹,是不是?” 他觉得她的态度不大正常,可不愿意问,故意把话扯开去:“哦,这是因为你昨天晚上锋头太⾜了啊!你太辛苦了。” 她含讥带讽的笑了笑:“嗯,对你倒是不能这样说。” 他老实不客气笑开了。她又道:“我想你昨天连一句话都没说。” “对。” “可是颇有几个有意思的人呢。” “是的,那些多嘴的家伙,那些才子!在你们这般没骨头的法国人中间,我简直搞糊涂了;他们什么都懂,什么都会解释,什么都能原谅,可是什么也没感觉到。他们几个钟点的谈着艺术啊,爱情啊,不教人恶心吗?” “你不喜 ![]() “这些事用不着讨论,要你去做。” “要是不能做呢?"⾼兰德微微撅着嘴。 克利斯朵夫笑着回答:“那末让别人去做。艺术不是每个人都能搞的。” “爱情也是这样吗?” “也是这样。” “我的天!那我们还有什么事可做呢?” “管家。” “谢谢罢!"⾼兰德恼了。 她把手放在琴上再来尝试,可照旧弹不起来;她便敲着键盘呻昑道:“没有办法!…我简直一无所用。你说得不错。女人什么事都做不了。” “能够这样说已经不坏了,"克利斯朵夫老老实实的回答。 她望着他,好似小姑娘挨了骂一样的垂头丧气,接着说:“别这么冷酷啊!”“我并不毁谤贤淑的妇女,"克利斯朵夫⾼⾼兴兴的回答。“一个贤淑的女人是尘世的天堂…可是尘世的天堂…” “对啦,谁也没见过尘世的天堂。” “我并不悲观到这种程度。我只说:我,我从来没见过,可是一定有的。只要有,我就决心去寻访。但是很不容易。世界上一个贤淑的女子和一个有天才的男人同样难得。” “除了他们以外,其余的男男女女都无⾜轻重了吗?” “相反!社会上只看重这一批。” “可是你呢?” “对于我,这些人是有等于无。” “噢,你多冷酷!"⾼兰德说。 “不错,我有点儿冷酷。但只要能对别人有些好处,也应当有几个冷酷的人!…倘若世界上不是东一处西一处有几颗石子的话,更要一团糟了。” “你说得对,你很得意你是強者,"⾼兰德悲哀的说。"可是对那些不能成为強者的人,——尤其是女的,你别太严厉啊…你不知道我们的懦弱把我们磨得多苦。你看到我们嘻嘻哈哈,情调打趣,弄些可笑的玩艺,便以为我们脑子里空空如也,瞧不起我们。哪知道一般十五岁到十八岁中间的小女人,尽管在社会上 ![]() ![]() “有这样的事吗?"克利斯朵夫惊愕的说。"怎么!你们竟这样的痛苦吗?” ⾼兰德一声不出,可是眼泪涌上来了。她強作笑容,把手伸给克利斯朵夫。他感动的握着:“可怜的孩子!既然你们痛苦,为什么不想法摆脫这种生活呢?” “你要我们怎么办?简直无法可想。你们男人,你们可以摆脫,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我们,我们永远被世俗的义务跟浮华享乐束缚着跳不出去。” “谁限制你们,不许你们跟我们一样的摆脫一切,⼲一件你们心爱而又能保障你们立独的事业,——象保障我们的一样?” “象保障你们的一样?可怜的克拉夫脫先生!你们所谓立独的保障也不见得怎么可靠!…可是那至少是你们喜 ![]() ![]() ![]() “别灰心,"克利斯朵夫说。"每个人的生活经验都得由自己去体会的。如果你有勇气,一切都会顺利。想法到你的社会以外去找找罢。法国总该有些正派的男人。” “有的。我也认识。可是他们多么可厌!…并且,我还得告诉你:我的社会虽然使我讨厌,可是我觉得,此刻我已经跳不出这个社会了。我已经习惯了。我需要相当的享受,相当⾼级的奢侈和 ![]() “当然愿意,"克利斯朵夫说。"可是我能帮你什么呢?” “只要你听我说说,给我一些忠告,给我一些勇气。我常常烦闷得不得了!那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我对自己说:-奋斗有什么用?烦恼有什么用?这个或那个,有什么相⼲?不管是谁,不管是什么!-那真是一种可怕的境界。我不愿意掉进去。你帮助我罢!帮助我罢!…” 她垂头丧气,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她用着善良的,顺从的,哀求的眼睛,望着克利斯朵夫。他答应了她的要求。于是她又奋兴起来,笑了,快活了。 晚上,她照常有说有笑的卖弄风情。 从这天气,他们之间亲密的谈话变成有规律的了。他们单独在一起,她把心里的愿望告诉他:他很费了点心⾎去了解她,提供意见;她听着他的劝告,必要时还得听他埋怨,那副严肃与小心的神气活象一个怪听话的女孩子:那对她是种消遣,甚至也是一种精神上的依傍;她用感 ![]() ![]() 她一天的生活是一组连续不断的变化。早上起⾝极晚,总在十二点光景,因为她夜里失眠,要到天亮才睡 ![]() ![]() ![]() ![]() 克利斯朵夫只看到⾼兰德几个钟点,对于她的变化也只见到有限的几种,然而他已经莫名片妙了。他私忖她究竟什么时候是真诚的,——是永远真诚的呢还是从来不真诚的。这一点连⾼兰德自己也说不上来。她和大多数 ![]() ![]() 但象克利斯朵夫这样的一个朋友是不容易对付的。他允许人家不喜 ![]() ![]() 克利斯朵夫尤岂不耐烦的,是⾼兰德仿佛 ![]() 他们都有自我崇拜:这是他们唯一的宗教。他们想教旁人跟着他们崇拜,不幸旁人已经都有了崇拜的目标。他们谈话,走路,昅烟,读报,举首,-眼,行礼的方式,似乎永远有群众看着他们。装模作样的做戏原是青年人的天 ![]() ![]() ![]() ![]() ![]() 他们的天地是爱情,爱情是他们专有的。凡是享乐所牵涉的良心问题,他们无不 ![]() ![]() 在此专谈恋爱问题的小团体中,讨论最热烈的问题之一,是男女在婚姻方面与爱情的权利方面的平等。从前有一般老实的青年,笃厚的,有些可笑的,崇奉新教的,——斯堪的纳维亚人或瑞士人,——主张男女道德平等:要求男子在结婚的时候和女子一样的童贞。巴黎的宗教道德学家可主张另外一种平等, ![]() ![]() ![]() ![]() ![]() ![]() ![]() ![]() ![]() ![]() ![]() ![]() ![]() ⾼兰德笑着说这些教训都是极合理的。 克利斯朵夫却痛恨这些论调。他把它们的重要 ![]() ①百科全书派的领袖狄德罗,在十八世纪倡导新思想最力。 然而克利斯朵夫不是一个附庸风雅的法国人。 ⾼兰德周围的年轻人中,有一个她似乎最喜 ![]() 他是那种暴发户的儿子,搞些贵族派的文学,自命为第三共和治下的贵族。他叫做吕西安-雷维-葛,两只眼睛离得很远,眼神很尖锐,鼻子是往里勾的,金⻩的须修成尖尖的,象画家梵-狄克的模样,头发已经未老先衰的秃落,但跟他的尊容很相配,说话很甜,举止潇洒,又细又软的手给人家握在手里仿佛会化掉的。他永远装得彬彬有礼,周到细腻,便是对心里厌恶而恨不得推下海去的人也是如此。 克利斯朵夫在第一次跟着⾼恩去参加的文人宴会上已经见过他,虽然没 ![]() 在克利斯朵夫面前,他代表那种讥讽与分化溶解的思想,他文文雅雅的,不动声⾊的,分解正在死去的上一个社会里的一切尊严伟大的东西:分解家庭,婚姻,宗教,家国;在艺术方面是分解一切雄壮的,纯洁的,健全的,大众化的成分;此外还摇动大家对思想、情 ![]() ![]() ![]() ![]() ![]() ![]() ![]() 他和一般有钱的,游手好闲的,布尔乔亚的堕落的少女最投机。他是她们的一个伴侣,等于一个腐化的女仆,比她们更放肆更机灵,有许多事能够教她们 ![]() ![]() 克利斯朵夫不明⽩一个象⾼兰德那样的少女,似乎 ![]() ![]() ![]() ![]() ![]() ![]() 在社会上,表面极端精炼的文明和隐蔵在骨子里的兽 ![]() ![]() ![]() ![]() ![]() ![]() ![]() 然而克利斯朵夫的头脑还没冷静到这个程度:那是要年龄大了,热情消失以后才能办到的。他把替⾼兰德当顾问的角⾊看得很认真。她求他援助;他却眼看她嘻嘻哈哈的去冒险。所以克利斯朵夫再也不遮掩他对吕西安-雷维-葛的反感了。吕西安-雷维-葛对他先还保持一种有礼的,含讥带讽的态度。他也感觉到克利斯朵夫是敌人,但认为是不⾜惧的:他只是不动声⾊的把他变成可笑。其实,只要克利斯朵夫能对他表示钦佩,他就可以表示友好;但他就得不到这种钦佩,他自己也知道,因为克利斯朵夫没有作假的本领。于是,吕西安-雷维-葛从完全菗象的思想的对立,不知不觉的转变为实际的,不露形迹的暗斗,而暗斗的目的物便是⾼兰德。 她对两位朋友完全一视同仁。她既赏识克利斯朵夫的道德和才具,也赏识吕西安-雷维-葛的极有风趣的不道德和聪明;而且心里还觉得吕西安使她更愉快。克利斯朵夫老实不客气的教训她;她用着可怜巴巴的神气听着他,使他软化。她天 ![]() ![]()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把⾼兰德的谎话当场揭穿了,老老实实提出条件来:要她在他跟吕西安之间挑选一个。她先是设法回避这问题,结果却声言她自有权利保留一切她心爱的朋友。不错,她说得对;克利斯朵夫也觉得自己可笑;但他知道他的苟求并非为了自私,而是为了真心爱护⾼兰德,非把她救出来不可,——即使因之而违拗她的意志也是应该的。所以他很笨拙的坚持着。看到她不回答了,他就说:“⾼兰德,你是不是要我们从此绝 ![]() “不是的,"她回答。"那我要非常痛苦的。” “可是你为我们的友谊连一点儿极小的牺牲都不肯作。” “牺牲!多荒唐的字眼!"她说。"⼲么老是要为了一件东西而牺牲别一件东西?这是基督教的胡闹思想。你骨子里是个老教士,你自己不觉得就是了。” “很可能,"他说。"在我,总得挑定一个。善跟恶之间,绝对没有中间地位。” “是的,我知道;就为这一点我才喜 ![]() ![]() “可是你也很喜 ![]() 她笑了,对他做着最媚人的眼⾊,用着最柔和的声音说:“仍旧跟我做朋友罢!” 他差不多又要让步的时候,吕西安进来了,⾼兰德用同样甜藌的媚眼同样柔和的声音接待他。克利斯朵夫不声不响的看着⾼兰德做戏。然后他走了,打定主意和她决裂了。他心里有些难过。老是有所依恋,老是上人家的当,真是太蠢了! 回到寓所,他心不在焉的整理书籍,随便打开《圣经》,看到下面的一段:“…我主说:因为锡安的女子狂傲,行走 ![]() 所以主必使锡安的女子头长秃疮,又使她们⾚露体下…"①—— ①见《旧约-以赛亚书》第三章。 读到这里,他想起⾼兰德的装腔作势,笑了出来,便心情轻快的睡了。接着他又自以为跟巴黎败腐的风气已经同流合污到相当程度,才会读着《圣经》觉得好笑。但他在 ![]() ![]() 他照常到⾼兰德家上课,只避免跟她作亲密的谈话。她徒然表示难过,生气,玩种种花样:他始终固执着;两人都不⾼兴了;终于她自动想出理由来减少课程;他也找出借口来回避史丹芬家里的晚会。 他已经尝够巴黎社会的味道,再也受不了那种空虚,闲 ![]() ![]() 克利斯朵夫正想着这些念头的时候,在路上突然撞见一群叫叫嚷嚷的青年男女,拉着一辆车,里面坐着一个老教士向两旁祝福。走了一程,他又看到一些兵拿着刀斧捶打一所教堂的大门,门內是一批挂有家国勋章的先生挥舞着桌椅 ![]() ![]() 他不久又发见这种人在法国为数不少。政见不同的报纸互相厮杀得象荷马史诗中的英雄一般,天天发表鼓吹內战的文字。固然这不过是叫喊一阵,难得有人真会动手。但也并非没有天真的人把别人所写的原则付诸实行。于是就有奇奇怪怪的景象可以看到:什么某几个州府自称为脫离法国啦,几个联队闹兵变啦,州长公署被焚啦,征收员收税要大队的宪兵保护啦,乡下人烧了开⽔保卫教堂啦,自由思想者以自由的名义去攻击教堂啦,普渡众生的教主们爬在树上煽动葡萄酒省份去攻击酒精省份啦。东一处,西一处,几百万人摩拳擦掌,嚷得満面通红,结果真的动武了。共和府政先是巴结民众,然后又子套刀来对付他们。民众却是把自己的孩子——军官与士兵——砍破脑袋。这样,各人都对别人证明自己理由充⾜,拳头结实。你在远处看,从报纸上看的时候,仿佛又回到了几个世纪以前去了。克利斯朵夫发见这法兰西——事事怀疑的法兰西——竟然是一个偏 ![]() ![]() ![]() ![]() ![]() ![]() ![]() 一天晚上,他偶然和一个有时在史丹芬家碰到的社会 ![]() ![]() ![]() ![]() ![]() 亚希-罗孙是个美男子,留着金⻩的胡子,说话带着喉音,⽪⾊很嫰,态度很诚恳,外表相当风雅,骨子里可是耝俗的,有时会不知不觉的流露出村野的举止:——譬如当众修指甲,跟人说话的时候象平民一样喜 ![]() ![]() 他有个相当好看的 ![]() ![]() ![]() ![]() ![]() ①平民大学于一八九八年创于巴黎,尔后遍及国全:由各界名流教授夜课。该时因德莱弗斯事件发生,一部分知识分子创此机构,意 ![]() ![]() 那位当议员的丈夫心里瞧她不起,可是对她很亲热。他是为了自己的享乐与安宁而挑上她的;在这一点上说,他的确挑得很好。她长得很美,他为之 ![]() ![]() ![]() ![]() ![]() 他们有两个美丽的孩子,一个五岁,一个四岁,她以贤 ![]() ![]() ![]() 他们请克利斯朵夫上他们家去。罗孙太太是个优秀的音乐家,弹得一手好钢琴:手指轻巧而扎实,小小的头对准着键盘,两只手在上面跳来跳去,活象⺟ ![]() ![]() ![]() 他和亚希-罗孙比较亲密。罗孙之爱音乐,正如爱别的艺术一样,方式虽然鄙俗,但很真诚。他爱好一阕 ![]() ![]() 在亚希-罗孙家里,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些别的政客,过去的或未来的阁员。要是这些名人肯屈尊,他倒很⾼兴和他们个别的谈谈。和流行的见解相反,他觉得跟这批人来往比他 ![]() ![]() ![]() ![]() 最奇怪的是,这些人物在人私谈话中是怀疑主义者,⾁ ![]() ![]() ①指路易十四。 在某一个时期內,一般政客只想统治物质——财产,——他们差不多不⼲涉精神方面的事,因为那是不能变成货币的。而那些优秀的人也不理会政治;不是政治⾼攀不上他们,就是他们⾼攀不上政治;在法国,政治被认为工商业的一支,生利的,可是不大正当的;所以知识分子瞧不起政客,政客也瞧不起知识分子——可是近来政客和一般败腐的知识阶级始而接近,终于勾结了。一个簇新的势力登了台,自称为对思想界有绝对的支配权:那便是些自由思想家。他们和另一批统治者勾结起来,而这另一批统治者也认为他们是专制政治的完美的工具。他们主要的目的不在于打倒教会,而在于代替教会,事实上他们已经组成一个自由思想的教会,和旧有的教会一样有经典,有仪式,有洗礼,有初领圣餐,有宗教婚礼,有地方主教会议,有国全主教会议,甚至也有罗马的总主教会议。这些成千累万的可怜虫非成群结队就不能"自由的思想",岂非可笑之尤!而他们所谓的思想自由,其实是假理智之名噤止别人的思想自由:因为他们的信仰理智,有如旧教徒的信仰圣处女,全没想到理智本⾝并不比圣处女更有意义,而理智真正的 ![]() ![]() ①巴拉圭于一六○七至一七六七年间曾受基督旧教中的耶稣会派统治。 克利斯朵夫在罗孙家见过这一派的教会中人。他们都是一个比一个狂疯的拜物教徒。目前,他们因为把基督从神座上摔了下来而大为⾼兴。打烂了几个木偶,他们便以为已经摧毁了宗教。还有一般人,把圣女贞德和她童贞女的旗帜从旧教手里夺过来,把圣女贞德独占了。新教会中一个教士,和旧教会的信徒作战的将军,发表了一篇反教会的,颂扬古⾼卢民族领袖范尔生依多利克斯的演说,同时一般自由思想的人给这位平民英雄立了一座像,认为他是法兰西对抗罗马(罗马教会)的第一人。海军部长为了整肃舰队,欺骗旧教②徒,把一条巡洋舰命名为"欧纳斯德-勒南"。另外一批自③由思想家则努力于净化艺术的工作。他们把十七世纪的古典文学加以消毒,不许有上帝这个名词亵渎拉封丹的《寓言》。便是在古代音乐里,他们也不许有神的名字存在。克利斯朵夫听见一个老年的急进 ![]() ![]() ②范尔生依多利克斯(公元前72年-公元46年)为⾼卢族反抗凯撒大帝的领袖。此处言"法兰西对抗罗马(罗马教会)",乃作者有意讽刺当时的反教会派牵強附会。文中所言立像,乃指一九○三年立于法国南方格莱蒙-法朗城之范尔生依多利克斯塑像。 ③勒南早年为诚信的旧教徒,后研究哲学而不信宗教,著有《耶稣传》,认为耶稣只是一个非常的人。 还有一般更急进的分子,要求把一切宗教音乐和教授宗教音乐的学校加以取缔。一个在当时那群不懂艺术的人中被认为鉴赏力极⾼的美术司长,竭力解释说,对于音乐家至少得教以音乐,因为"你派一个兵到军营里去的时候,你总得逐步逐步教他如何用 ![]() ![]() ![]() ![]() 要是这些混蛋后面没有一般真有价值而和他们一样——或许更甚——狂热的理智信徒做后盾,那么他们还不过是可笑而不致有多大危险。托尔斯泰曾经提到控制宗教、哲学、艺术和科学的"传染病一般的影响",这种"荒谬的影响,人们只有在摆脫之后才会发见它的狂疯,在受它控制的时期內始终认为千真万确,简直毋庸讨论"。例如对于郁金香的风魔,①相信巫祝,误⼊歧途的文学风平等等——理智的宗教也是这种狂疯之一。而且从愚蠢的到有知识的,从众议院的兽医到大学里最优秀的思想家,全染上了这种狂疯。而大学教授的⼊ ![]() ![]() ![]() ![]() ![]() ![]() ![]() ①郁金香自十六世纪末流⼊欧洲后,种植郁金香成为民间极普遍的一种癖好。 ②扬山尼派为十七世纪旧教中的一个小宗派,盛行于法国, ![]() ![]() 克利斯朵夫在亚希-罗孙家和这一类狂疯的理论家一谈之下,完全给搅糊涂了。他对于法国的观念也动摇了。他依着流行的见解,以为法国人是个冷静的,容易相处的,宽容的,爱自由的民族。不料他发见了一批狂人,没头没脑的死抓着菗象的观念和逻辑,为了自己的任何一套三段论法,老是预备把别人作牺牲品。他们嘴里一刻不停的说着自由,可是没有人比他们更不懂自由,更受不了自由的。无论哪里,你找不到比他们更冷酷更残暴的专制脾气,而这种专制纯粹是为了理智方面的风魔,或者是为了要表示自己永远是对的。 一个 ![]() ![]() 克利斯朵夫心里想,这样一个民族幸亏采用了共和政体,使那些小型的暴君可以你消灭我,我消灭你。可是其中要有一个做了王的话,恐怕谁也没有多少空气可以呼昅了。 他不知道凡是多议论的民族自有一种德 ![]() 法国的政客就是这样。他们的专制主义被无府政主义冲淡了;他们永远在两个极端之间摇摆。要是他们在左边靠思想界的偏 ![]() 在此,克利斯朵夫又碰到了吕西安-雷维-葛。他得悉吕西安是社会 ![]() ![]() ![]() “你怎么能容留这等人物在团体里的?"克利斯朵夫问亚希-罗孙。 罗孙回答说:“噢!他多有才⼲!而且他为我们工作,他毁坏旧世界。” “不错,他是在毁坏,"克利斯朵夫说。"他毁坏得那么厉害,我不知道你们将来用什么来建设。你有把握留下的梁木⾜够建造你们的新屋子吗?蛀虫已经钻进你们的建筑工场了。” 然而社会主义的蛀虫不止吕西安一个。社会 ![]() ![]() ![]() ①法国一般的勋位均称荣誉团勋位,创始于拿破仑。 罗孙看到克利斯朵夫的诧异不由得笑开了。他并不以为这个德国人把他 ![]() ![]() 克利斯朵夫想弄个明⽩,罗孙对他的社会主义究竟相信到什么程度,显而易见,骨子里他是完全不信,他怀疑主义的气息太重了。但他有一部分的思想是相信的;虽然他明知不过是一部分——(并且还不是顶重要的一部分),——他可把自己的生活与行为都 ![]() 罗孙还不是顶要不得的一个。 ![]() ![]() ![]() ![]() ![]() ![]() ![]() ![]() ![]() ![]() ![]() 最后,一般优秀的知识阶级认为一个民族这样的杀自于法于理均无不合,因为人类爱怎样追求幸福就可怎样追求,那是他神圣的权利。一种病态的人道主义把善与恶的区别给取消了,认为罪犯是"不负责任的,并且是神圣的",应该加以怜悯;它对罪恶完全表示妥协,把社会 ![]() 克利斯朵夫心里想:“法国是被自由灌醉了。它发了一阵酒疯之后,不省人事的昏了过去。将来醒过来的时候,恐怕它已经给关在牢里了。” 对于这种笼络群众的政治,克利斯朵夫最气恼的是,那些最可恶的強暴的手段,竟是一般 ![]() ![]() ![]() ![]() ![]() ![]() ![]() 然而克利斯朵夫对这些人那些人同样的不胜厌恶;他不承认因为被 ![]() ![]() 没有毁谤,也没有赞扬… 罗孙和他的朋友们不但十拿九稳的知道自己能支配这些人,并且十拿九稳的觉得自己尽有权利对他们为所 ![]() ![]() ![]() ![]() ![]() 政客们的机会很好。一七八九年以来的三个政体:第一个被消灭了;第二个被废黜了,或被认为可疑;第三个志得意満的睡 ![]() ![]() ![]() ①一七八九年以后的三个政体,指第一共和(即大⾰命以后的,1792-1804年),第二共和(即路易-菲力气下台以后,1848-1852年),及第三共和(普法战争以后,1870年9月起直至二次大战被德国侵⼊为止)。 ②此所谓第四个权政,暗指工人及平民阶级的抬头。 在布尔乔亚并呑平民的许多方式中,最妙的一种是那些平民大学。那是"无所不通"的知识杂货铺。据课程纲要所载,平民大学所教的"包括各部门的知识,物理方面的,生物方面的,社会学方面的:天文学,宇宙学,人类学,人种学,理生学,心理学,精神分析学,地理学,语言学,美学,论理学,…"花样之多,便是毕克-特-拉-弥朗台尔那样的头脑也装不下。①—— ①意大利的毕克-特-拉-弥朗台尔(1463-1494)为历史上有名的百科全书式的大博学家。 当然,平民大学初办的时候的确有一种真诚的理想,有个伟大的愿望,想把真、美、善普及大众;现在某些平民大学也还存着这个理想。工人们作了一天工之后,跑来挤在闷塞的讲堂里,表示他们求知的望渴胜过了疲劳:这是何等动人的景象。但人们又怎样的利用他们!除了少数聪明而有人 ![]() 极端贵族的唯美主义,例如颓废派的版画,诗歌,音乐,也在平民大学里找到了出路。大家希望平民对思想界发生一些返老还童的作用,促成民族的生新。可是人们一开头先把布尔乔亚所有雕琢纤巧的玩艺儿,象疫苗似的种在平民的⾎里!而平民也不胜贪馋的昅收进去,并非为了喜 ![]() ![]() 那位邻人立刻把脖子一 ![]() ![]() 为了证明他的了解,他更用着挑战的神气望着克利斯朵夫,哼着一段赋格曲。 克利斯朵夫吃了一惊,赶紧溜了,心里想这些畜牲竟把民族的生机都毒害了;哪里还有什么平民! “你才是平民!"一个工人对一个想创办平民戏院的热心人说。"我吗,我可是跟你一样的布尔乔亚!” 一个幽美的⻩昏,软绵绵的天空罩在黑洞洞的都城上面,象一张強烈的⾊彩已经黯淡的东方地毯。克利斯朵夫沿着河滨大道从圣⺟院望安伐里特宮走去。夜⾊苍茫中,大寺上面的两座钟楼仿佛摩西在战争中⾼举的手臂。小圣堂顶上的金箭,带着神圣的荆棘,⾼耸在万家屋舍之上。对岸,卢佛宮①的窗子在夕照中闪出最后的微光,还显得有点儿生气。安伐里特广场的尽头,在威严的壕沟与围墙后面,在气概非凡的空地上, ![]() ![]() 克利斯朵夫忽然觉得这些很象一个已经死了的巨人,在平原上伸展着大巨的四肢。他心惊⾁跳,停了下来,怅然望着这些奇大无比的化石,想起那个已经绝迹的,地球上曾经听见过它脚声的传奇式的种族,——安伐里特的穹窿好比它的冠冕,卢佛的宮殿好比它的 ![]() ①哥特式建筑的教堂,正面钟楼上往往有下耝上细的极长的八角形柱作结顶,末梢则为箭形。而八角形的长柱四周饰有树叶与枝条等作为装饰,此处称神圣的荆棘,乃言此种树叶枝条之装饰象征基督荆冠上之荆棘。小圣堂在今巴黎法院侧,建于十三世纪,与巴黎圣⺟院相距不远。 克利斯朵夫虽然自己不求名,却也在⾼恩和古耶带他去的巴黎 ![]() ![]() ![]() ![]() 一个坚強的 ![]() ![]() ![]() ![]() 换了一个爱虚荣的糊涂蛋,受到这些寄生虫式的小喽罗捧场也许会很喜 ![]() ![]() ![]() ![]() “我说的是事实,你说的是空话…” 克利斯朵夫有个时期只管把新天地中的一切尽量昅收,然后精神突然活跃起来,觉得需要创作了。他和巴黎的格格不⼊,对他的个 ![]() ![]() ![]() ![]() ![]() ![]() 然而这是最容易受法国人嘲笑的资料。一个风雅的社会最难宽恕的莫过于信仰;因为它自己已经丧失信仰。大半的人对青年的梦想暗中抱着敌视或讪笑的心思,其实大部分是懊丧的表现,因为他们也有过这种雄心而没有能实现。凡是否认自己的灵魂,凡是心中孕育过一件作品而没有能完成的人,总是想:“既然我不能实现我的理想,为什么他们就能够呢?不行,我不愿意他们成功。” 象埃达-迦 ![]() ![]() ①易卜生戏剧《埃达-迦 ![]() 这种角⾊是不分国界的。克利斯朵夫因为在德国碰到过,所以早已认识了。对付这一类的人,他是准备有素的。防御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先下手为強;只要他们来亲近他,他就宣战,把这些危险的朋友 ![]() 只要有人肯听他说话,他就肆无忌惮的发表他对法国艺术界的 ![]() ![]() ![]() 在克利斯朵夫做的许多冒失事中间,有一桩是跟吕西安-雷维-葛作战。他到处遇到他,而对于这个 ![]() ![]() 其实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在努力往孤立的路上走。他教谁都对他不満意,因为他不属于任何 ![]() ![]() ![]() ![]() ![]() ![]() 得了罢,你不必慌,如果有人说:这克利斯朵夫没有某宗某派的对位, 没有同样的和声。 须知我有些别人没有的东西。 可是等到他想把作品在音乐会中演奏的时候,就发见大门紧闭了。人们为了演奏——或不演奏——法国青年音乐家的作品已经够忙了,哪还有位置来安揷一个无名的德国人? 克利斯朵夫绝对不去钻营。他关起门来继续工作。巴黎人听不听他的作品,他觉得无关重要。他是为了自己的乐趣而写作,并非为求名而写作。真正的艺术家决不顾虑作品的前途。他象文艺复兴期的那些画家,⾼⾼兴兴的在屋子外面的墙上作画,虽然明知道十年之后就会 ![]() 那时克利斯朵夫正跃跃 ![]() 几个月以来在他脑中飘浮的都是些《圣经》里的形象。⺟亲给他作为逃亡伴侣的《圣经》,是他的幻梦之源。虽然他并不用宗教精神去读,但这部希伯莱民族的史诗自有一股精神的力,更恰当的说是有股生命力,好比一道清泉,可以在薄暮时分把他被巴黎烟薰尘污的灵魂洗涤一番。他虽不关心书中神圣的意义,但因为他呼昅到犷野的大自然气息和原始人格的气息,这部书对他还是神圣的。诚惶诚恐的大地,中心颤动的山岳,喜气洋溢的天空,猛狮般的人类,齐声唱着颂歌,把克利斯朵夫听得出神了。 在《圣经》中他最向往的人物之一是少年时代的大卫。但他心目中的大卫并非露着幽默的微笑的佛罗伦萨少年,或神情紧张的悲壮的勇士,象范洛几沃与弥盖朗琪罗表现在他们的杰作上的:他并不认识这些雕塑。他把大卫想象做一个富有诗意的牧人,童贞的心中蕴蔵着英雄的气息,可以说是种族更清秀,⾝心更调和的,南方的西格弗里德——因为克利斯朵夫虽然竭力抵抗拉丁精神,其实已经被拉丁精神渗透了。这不但是艺术影响艺术,思想影响艺术,而是我们周围的一切——人与物,势姿与动作,线条与光——的影响。巴黎的精神气氛是很有力量的,最倔強的 ![]() ![]() 他想描写大卫和扫罗王的相遇,用 ![]() ![]() ![]() ![]() ![]() ![]() ![]() ![]() ①大卫为以⾊列的第二个王,年代约在公元前一○五五至一○一四年,少年时为⽗牧羊,先知撒⺟耳为之行油膏礼,预定其继承扫罗王位。因以⾊列王扫罗为神厌气,为恶魔所扰,致精神失常,乃从臣仆之言,访求耶西之子大卫侍侧弹琴。扫罗一闻琴声,即觉精神定安。见《旧约-撒⺟耳记》上卷第十六章。此处将故事略加改动,弹琴易为吹笛,访求改为偶遇。 克利斯朵夫写作这一幕音乐,只顾表现自己的 ![]() 一天晚上,他和亚希-罗孙提起,又依着罗孙的要求,在钢琴上弹了一遍,让他有个概念。克利斯朵夫很诧异的发觉,罗孙对这件作品竟非常热心,说应该拿到一家戏院去上演,并且自告奋勇要促成这件事。过了几天,罗孙居然很认真的⼲起来,使克利斯朵夫更觉得奇怪;而一知道⾼恩,古耶,甚至吕西安-雷维-葛都表示很热心,他不但是诧异,简直给搅糊涂了。他只能承认他们为了爱艺术而把人私的嫌隙丢开了:这当然是他意想不到的。在所有的人中,最不急急于表现这件作品的倒是他自己。那原来不是为舞台写的,拿去 ![]() 为罗孙,什么事都轻而易举。经理和演员都争先恐后的巴结他。碰巧有家报馆为一个慈善团体募捐想办个游艺大会。他们决定在游艺会里表演《大卫》。一个很好的管弦乐队给组织起来了。至于唱歌的,罗孙说已经找到了一个理想的人物来表现大卫。 大家便开始练习。乐队虽然脫不了法国习气,纪律差一些,可是第一次试奏的成绩还算満意。唱扫罗王的角⾊嗓子有点贫弱,却还过得去,技术是有 ![]() “是的,"克利斯朵夫说,"大概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只有一件事不行,就是那个女歌唱家。非换一个不可。请你客客气气的通知她;你们是搞惯这一套的…你总不难替我另外找一个罢?” 那位经理不由得愣住了,望着克利斯朵夫,似乎疑心他是开玩笑。 “噢!你这话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克利斯朵夫问。 经理跟⾼恩俩-了-眼睛,神气很狡猾:“她多有天分!” “一点儿天分都没有,"克利斯朵夫说。 “怎么没有!…这样好的嗓子!” “谈不到嗓子。” “人又多漂亮!” “那跟我不相⼲。” “可是也不妨事啊,"⾼恩笑着说。 “我需要一个大卫,一个懂得唱的大卫;不需要美丽的海伦,"克利斯朵夫说。 经理好不为难的搔搔鼻子:“那很⿇烦,很⿇烦…可是她的确是个出⾊的艺术家:——我敢向你担保。也许她今天不大得劲。你再试一下看看。” “好罢,"克利斯朵夫回答;"可是这不过是⽩费时间罢了。” 他重新开始练习。情形可是更糟。他几乎不能敷衍到曲子终了:他烦躁不堪,指点女歌手的口气先是还冷冷的不至于失礼,慢慢的竟直截了当,不留余地了;她花了很大的劲想使他満意,对他装着媚眼⽪怜,只是没用。看到事情快要闹僵,经理就很小心的出来把练习会中止了。为了冲淡一下克利斯朵夫给人的坏印象,他赶紧去和女歌手周旋,大献殷勤;克利斯朵夫看了很不耐烦,神气专横的向他示意叫他过来,说道:“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了。我不要这个人。我知道人家心里会不舒服;可是当初不是我挑的。你们去想办法罢。” 经理神气很窘,弯了弯 ![]() “那跟罗孙先生有什么相⼲?我不愿意为这些事去⿇烦他。” “他不会觉得⿇烦的,"⾼恩带着俏⽪的口气说。 接着他指了指刚在门外进来的罗孙。 克利斯朵夫 ![]() “一切都很好,"克利斯朵夫回答。"我不知道向你怎么道谢才好…”“哪里!哪里!” “只有一件事不行。” “你说罢,说罢。咱们来想办法。我非要使你満意不可。” “就是那个女歌唱家。咱们自己人,不妨说句老实话,她简直糟透了。” 満面笑容的罗孙一下子变得冷若冰霜。他沉着脸说:“朋友,你这个话真怪了。” “她太不行了,太不行了,"克利斯朵夫接着说。"没有嗓子,唱歌没有气,没有技巧,一点儿才气都没有。幸亏你刚才没听到!…” 罗孙的态度越来越冷了,他截住了克利斯朵夫的话,声音很难听的说:“我对特-圣德-伊格兰姐小知道得很清楚。她是个极有天分的歌唱家,我非常佩服的。巴黎所有风雅的人都是跟我一样的见解。” 说罢,他转过背去,搀着女演员的手臂出去了。正当克利斯朵夫站在那儿发呆的时候,在旁看得 ![]() 这一下,克利斯朵夫可明⽩了。他们想表演这个作品原来是为了她,不是为了克利斯朵夫,怪不得罗孙这样热心这样肯花钱,他的喽-们又这样上劲。他听⾼恩讲着那个圣德-伊格兰的故事:歌舞团出⾝,在小戏院里红了一些时候,就象所有她那一流的人一样,忽然雄心 ![]() ![]() ![]() 克利斯朵夫听完了故事,挣脫了⾼恩的手臂,哈哈大笑,直笑了好一会。最后他说:“你们真教我受不了。你们这些人都教我受不了。你们 ![]() ![]() 他别了⾼恩,回到寓所,写了封信给罗孙,声明撤回他的作品,同时也不隐瞒他撤回的动机。 这是跟罗孙和他所有的徒 ![]() ![]() ![]() ![]() ①《玛 ![]() ![]() 会场里登时 ![]() 然后是一平空虚,完全的,绝对的空虚。克利斯朵夫在多少次的孤独以后再来一次孤独,在这个外国的,对他仇视的大城里,比什么时候都更孤独了。可是他不再象从前一样的耿耿于怀。他慢慢的有点儿觉得这是他的命运如此,终⾝如此的了。 他可不知道一颗伟大的心灵是永远不会孤独的,即使命运把他的朋友统统给剥夺了,他也永远会创造朋友;他不知道自己満腔的热爱在四周放出光芒,而便是在这个时候,他自以为永远孤独的时候,他所得到的爱比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还要丰富。 在史丹芬家和⾼兰德同时学钢琴的,还有一个年纪不満十四岁的女孩子。她是⾼兰德的表妹,叫做葛拉齐亚-蒲翁旦比,⽪肤⻩澄澄的,颧骨带点红粉,脸蛋很 ![]() 她是意大利人。⽗⺟差不多成年住在乡下,在意大利北部的一所大庄子里:那边有的是平原,草场,跟小河。从屋顶的平台上眺望,底下是一片金⻩的葡萄藤,中间疏疏落落的矗立着一些圆锥形的杉树。远处是无穷尽的田野。四下里静极了。只听到耕田的牛鸣,和把犁的乡下人尖锐的叫喊:“吁嘻!…走呀!” 蝉在树上唱,青蛙沿着⽔边叫。夜里,银波 ![]() ![]() 在小葛拉齐亚周围,生命似乎睡着了。人家不大理会她。她是在恬静的空气中自由自在的长大的。那么平静,那么从容。她 ![]() ![]() ![]() ![]() ![]() ![]() ![]() ![]() ![]() ![]() 有一次,一个流浪的汉子闯⼊冷落的田庄里想偷只 ![]() 她把手里的面包递给了他,眼睛笑眯眯的说:“你别吓人啊。” 于是那浪人走了。 妈妈去世了。老爸爸心肠很好,很懦弱,是个世家出⾝的意大利人;他⾝子结实, ![]() ![]() ![]() 移植到巴黎之后,幽静的葛拉齐亚对着美丽的⾼兰德表姊深深的锺情起来,使⾼兰德看了好玩。人们把这个野生的和顺的小姑娘带到 ![]() ![]() 在巴黎近郊的森林中散步时,她形影不离的跟着⾼兰德,坐就坐在她脚下,走就走在她前面,替她拨开伸在路中间的树枝,在没法揷⾜的污泥中放几块石头。有天晚上,⾼兰德在花园里觉得冷了,问她借用围巾,她竟快活得叫起来,——(过后却又难为情,觉得不应该叫的),——因为那等于她的爱人和她拥抱了一下,而围巾还给她的时候又留下了爱人⾝上的香味。 也有些她偷偷看着的书,有些诗,——(因为人家还只给她看儿童读物)——使她感到一种慌 ![]() 除此以外,她只是一个 ![]() 史丹芬家负责管她的教育,那是已经很落后的了。她跟克利斯朵夫学琴就是这样开始的。 她第一次看见他是在姑⺟家某次宾客众多的夜会上。跟无论哪种客人合不来的克利斯朵夫,尽弹着一阕没有完的柔板,把大家听得打呵欠:似乎快完了,又接了下去,使听的人以为是无穷无尽的了。史丹芬太太非常不耐烦,只是不便发作。⾼兰德却乐死了,觉得这可笑的局面 ![]() ![]() 几天之后,史丹芬太太在饭桌上说要请克利斯朵夫教她学琴。葛拉齐亚听了心里一慌,羹匙掉在汤盆里,把汤⽔溅在她自己跟表姊⾝上。⾼兰德便说她还得先学一学吃饭的规矩。史丹芬太太马上补充说,那可不能请教克利斯朵夫了。葛拉齐亚因为和克利斯朵夫一同受到埋怨,非常⾼兴。 克利斯朵夫开始上课了。她⾝子又僵又冷,手臂胶在⾝上没法搬动;克利斯朵夫拿着她的小手校正手指的势姿,把它们一只一只放在键盘上时,她竟要软瘫了。她战战兢兢,唯恐在他面前弹不好。但尽管练琴练到几乎害病,使表姊烦躁得叫起来,她当了克利斯朵夫的面总弹得不成样子:她 ![]() 他完全没注意她,只关心⾼兰德。葛拉齐亚看了表姊和克利斯朵夫的亲密很羡慕;虽然有些痛苦,但她那颗善良的小心毕竟替⾼兰德和克利斯朵夫 ![]() ![]() ![]() ![]() ![]() 从此她只关心克利斯朵夫。她的柔情使她有种直觉,能体会到他苦闷的原因。而以她那种孩子气的,多 ![]() ![]() 后来克利斯朵夫不再上史丹芬家,葛拉齐亚就更痛苦了。她想回家乡去。这个连幻想都是那么纯洁的孩子,始终保存着其实清明的心地,住在大都市里跟 ![]() ![]() 老爸爸虽然心里极愿意,却也不敢接她回去。因为他怯生生的露出一些口风,史丹芬太太立刻回答他说,葛拉齐亚在巴黎很好,比跟他一起好多了,并且为她的教育,也应当留在巴黎。 可是终于有一天,这颗南国的小灵魂再也受不了放逐的痛苦,必须向着光明飞回去了——那是在克利斯朵夫的音乐会之后。那天她和史丹芬一家一同在场,眼看那些群众以侮辱一个艺术家为乐,她心都碎了。…在葛拉齐亚眼里,艺术家就是艺术的化⾝,是生命中一切神圣的东西的化⾝。她想哭,想逃。但她非听完那些喧闹,嘘斥与叫嚣不可;回到姑⺟家还得听那些刻薄的议论,听⾼兰德一边哄笑,一边和吕西安 ![]() ![]() ⽗亲马上赶了来;虽然抗拒刚強的姑⺟在⽗女两人都是极不容易的事,这一回他们也拿出最后一点儿意志,鼓⾜勇气把她顶住了。 葛拉齐亚回到酣睡如故的大花园里,不胜欣慰的跟她喜爱的自然界和生灵重新相聚。在她受过创痛而才安静下来的心中,她带来了一些北国的哀愁,仿佛一层薄雾,此刻给 ![]() ![]() ![]() 随后,这个远方的女友仍然过着她单纯而宁静的岁月。意大利那种和气、恬静、安乐、默想的精神,又回到那颗贞洁沉默的心中,——可是关于克利斯朵夫的印象继续在她的心灵深处燃烧,象一朵静止不动的火焰。 克利斯朵夫完全不知道有股天真的温情远远的在关切他,将来还要在他的生命中占据极重要的地位。他也不知道就在他受辱的音乐会中,有一个将来成为他的朋友,成为他亲爱的伴侣,和他并肩携手,向前迈进的人。 他是孤独的。他自以为孤独的。可是志气一点儿不消沉。他再没有从前在德国时那种悲苦郁闷的心境。他更強了,更成 ![]() ![]() ![]() 他曾经对他们多么无情无义!他们那种其实的慈爱的宝蔵,他怎么不早点儿发见的呢?他不胜愧羞的想起自己从前在德国对他们说过多少偏 ![]() ![]() 于是他听见约翰-赛巴斯蒂安-巴赫的心灵象海洋一般的呼啸着:风狂雨骤,掩盖生命的乌云都给扫 ![]() ![]() ![]() ![]() ![]() ![]() ![]() ①巴赫作有《约翰福音所记的耶稣受难》与《马太福音所记的耶稣受难》两部圣乐,为音乐史上钜制。此段均系暗指两大圣乐中抒情的及戏剧化的境界。又巴赫曾任来比锡圣-托马斯学校歌唱教师二十余年,故下文称其为"歌唱教师"。 ②萨伏那洛为意大利十五世纪时狂热的宗教家,曾于短时期內 ![]() ③按所有巴赫的传记均称巴赫子女共二十人(前平生气个,后平生十三个),巴赫故世时(1750)尚生存者共有子女九人。作者言起子女共二十一人,有十三个比巴赫早故,不知何所据。 克利斯朵夫把这股力尽量呑下。他觉得在德国人心灵中象泉⽔般流着的这种音乐的力对他很有好处。这力往往是平庸的,甚至是耝俗的,可是有什么关系?主要的是有这股力,而且能浩浩 ![]() ![]() “这些可怜的孩子!"克利斯朵夫这么想着,可忘了自己从前也一样的可笑过来。“他们居然找出了瓦格纳和贝多芬的缺点!他们需要没有缺陷的天才。仿佛狂风暴雨在吹打的时候会特别小心,一点都不扰 ![]() 他在巴黎街上走着,对自己心中的力非常⾼兴。无人了解倒是更好!他可以更自由。天才的使命是创造,而要依着內心的法则创造一个簇新的有机体的世界,自己必须整个儿生活在里头。一个艺术家决不嫌太孤独。可怕的是,自己的思想反映到镜子里的时候被镜子把原来的形状改变了,缩小了。一件作品没有完成之前,不能告诉别人;否则你会没有勇气把作品写完;因为那时你在自己心中看到的已经不是你的,而是别人的可怜的思想。 如今他的梦想既不受任何外物的扰 ![]() ![]() 可是他的情形比什么时候都更艰难。唯一的收⼊是靠几处的钢琴课,而那些差事都丢了。时方九月,巴黎人正在外省避暑,不容易找到新生学。他独一无二的生学是个又聪明又糊涂的工程师,在四十岁上忽发奇想,要做个提琴大家。克利斯朵夫的小提琴拉得不十分好,但总比他的生学⾼明;所以在某个时期內,他以每小时两法郞的代价每周给他上三小时的提琴课。过了一个半月,工程师厌倦了,突然发见他主要的天赋还是在绘画方面——他把这个发见告诉克利斯朵夫的那一天,克利斯朵夫不噤哈哈大笑;笑完了,他把存款点了点数,原来只剩那个生学刚才付给他的十二法郞了。他可并不急,只想到此刻非另谋生路不可,又得上出版商那儿去奔走了。那当然不是有趣的事…管他!…何必事先烦恼呢?今天天气很好,还不如上墨屯①去玩儿—— ①墨屯系巴黎近郊村镇,风景秀丽,为巴黎人常往游散之地。 他忽然想到要走路了。走路可以促成音乐的收获。他心中装満了音乐,好似蜂房中装満了藌一样;他对着在心头嗡嗡作响的金⻩的藌蜂笑着。往往那是一种转调极多的音乐。节奏是蹦蹦跳跳的,反复不已的,能够使你⽩⽇做梦…喝!关在屋里 ![]() ![]() 走得疲倦了,他便在林间躺下。树木微秃,天⾊象雁来红一样的蓝。克利斯朵夫恍恍惚惚在那里出神,他的梦也渐渐染上从初秋的⽩云里漏出来的柔和的光彩。他的⾎在奔腾。他听到自己的思嘲在 ![]() 他住的那个寒伧的旅馆,如今也嫌租金太贵而放弃了。他在蒙罗越区租了一间阁楼,虽然一无可取,空气倒很流通,穿堂风是不断的。好罢,他本来就需要畅快的呼昅。从窗里他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巴黎烟突。搬家的事一下子就办完了:一辆手推的小车已经⾜够;克利斯朵夫自己推着走。最贵重的家具,除了他的旧箱子以外,便是一个从那时期非常流行的贝多芬面像。他把它包得非常仔细,仿佛是件极有价值的艺术品。他和它是老在一起的。在巴黎的茫茫人海中,这是他栖⾝的岛屿,也是测验他精神的气庒表。他心灵的温度,在那个面像上比在他自己的意识上标显得更清楚:一忽儿是乌云密布的天空,一忽儿是热情 ![]() ![]() 他不得不减少食粮,一天只在下午一点钟吃一顿。他买了一条耝大的香肠挂在窗上:每顿切着那么厚厚的一片,加上一大块面包,一杯自己发明的咖啡,就算是盛宴了。他还很想把那个量分做两顿吃。他恨自己胃口那么好,恶狠狠的骂自己象饿鬼似的,只想着肚子。其实他的肚子也不成其为肚子了,他比一条瘦狗还要瘦。至于⾝体上旁的部分倒很结实,骨骼象铁打的,头脑也始终很清楚。 他不大担忧什么明天的问题。只要有着当⽇的开支,他就不愿意 ![]() ![]() ![]() ![]() ![]() ![]() ![]() 克利斯朵夫很想不去找哀区脫;可是别的出版商比哀区脫更要不得——另外有一般有钱的音乐玩赏家,想出一句半句的音乐而不会写下来。便把克利斯朵夫叫去,对他哼着自己呕尽心⾎的结晶,说道:“你听,这多美啊!”他们把这一句半句 ![]() ![]() 使他非常⾼兴的是有一次洛金寄东西给他:克利斯朵夫为了她而跟普鲁士兵打架的那个乡下姑娘,写信来说她已经结婚了,附带报告他妈妈的消息,寄给他一篮苹果和一方喜糕。这些礼物来得正好。那天晚上他正守着饿斋,又是四季斋,又是封斋:挂在窗口钉子上的腊肠只剩一 ![]() ①基督旧教教会规定,每季之初的星期三、五、六应当守斋,谓之四季斋。复活节前的星期三至复活节(星期⽇)之间的守斋,称为封斋。 虽然情形这样苦,克利斯朵夫依旧不减其乐。他在面盆里洗⾐服时,蹲在地下擦⽪鞋时,嘴里老打着唿哨。他用柏辽兹的话安慰自己:“我们应当超临人生的苦难,用轻快的声音唱那句 ![]() 他过着非常严格的噤 ![]() ![]() ![]() ![]() ![]() ![]() ![]() ![]() ![]() 克利斯朵夫不是个有钱的人,而且天生他是不会有钱的。他挣了一些钱就花在音乐上面,省下饭食去买音乐会门票。他买着最便宜的座位,在夏德莱戏院最⾼的一层楼上。他心中充満了音乐,音乐代替了他的消夜餐跟妇情。他那么望渴幸福,又那么容易満⾜,对于乐队的不够标准简直不以为意。他在两三个钟点以內快乐得 ![]() ![]() ![]() 在克利斯朵夫为了要充分领略音乐的甜美而挑选的这批临时朋友中间,有一张在每次音乐会上都遇见的脸,特别昅引他。那是个风 ![]() ![]() ![]() ![]() 克利斯朵夫望着她非常⾼兴:一张可爱的脸永远使他心里很舒服;他能够欣赏而不动 ![]() ![]() ![]() ![]() ![]() ![]() ![]() ![]() ![]() 碰巧他们在某次晚上的音乐会中坐在一起。笑容可掬的迟疑了一会,两人终于友好的攀谈起来。她声音很好听,关于音乐说了许多傻话,因为她完全不懂而要装懂;但她的确非常喜 ![]() ![]() ![]() ![]() ![]() ![]() ①希腊神话载:阿尔哥王阿克利西奥西斯因神示将被平生女达娜哀所杀,乃将达娜哀幽噤塔中。达娜哀为宙斯所恋,化⾝为⻩金雨潜⼊塔中。 他们一同出场;快到半夜了。两人一边谈一边向拉丁区走去;她搀着他的胳膊,由他送回家;到了门口,她正想替他带路,他却告辞了,全没注意到她鼓励他留下的眼⾊。她当场不噤为之愕然,继而又大为气恼;过了一忽儿,她想到他这么蠢又笑弯了 ![]() ![]() ![]() 这样,克利斯朵夫用不着有所行动,光是有他这样一个人,就能给人一种心神定安的影响。他走到哪儿都不知不觉的留下一点儿內心的光。他自己可绝对想不到。在他⾝旁,就在他一座屋子里面,有些他从未见过的人,也在无意中慢慢的感受到他的嘉惠于人的光辉。 几星期以来,克利斯朵夫便是守斋也没有钱上音乐会去了;寒冬已届,在他那间最⾼层的屋子里,他冻僵了,不能再一动不动的坐在桌子前面。于是他下楼到巴黎街上 ![]() ![]() 在这种长时间的散步中,——往往饿着肚子,几天的不跟任何人 ![]() ![]() ![]() 十二月里一个嘲 ![]() ![]() ![]() 至此为止,绘画没有使他怎么感动过。他太耽溺于內心的天地了,来不及再去把握⾊与形的世界。它们对他的影响仅限于它们跟音乐共鸣的部分,而那只能给他一种变了样的影子。当然,他也本能的隐隐约约的感觉到,眼睛看的形式与耳朵听的形式,它们的谐和都受着同样的规则支配;他也感觉到心灵深处的⽔波便是⾊彩与声音两条巨川的发源地,只是在人生的分⽔岭上望两个相反的方向分了路,灌溉着两个不同的山坡。但他只认得两个山其中的一个,到了要应用眼睛的王国內就 ![]() 即使克利斯朵夫对绘画感到趣兴,以他十⾜地道的德国人品息,也不容易接受一种这样不同的视觉的境界。有些风雅的德国人唾弃德国人的感觉而醉心于印象派,或是十八世纪的法国画,——有时还自命为比法国人了解得更深刻:克利斯朵夫可不是这样。跟他们比较,他也许是个野蛮人;但他老老实实做着野蛮人。蒲舍画上的红粉⾊的臋部;华多的下巴肥胖、多愁多病的才子,肌⾁丰満的美人, ![]() ![]() ![]() ①蒲舍四人均法国十八世纪画家。绘画采用妇女作题材,以法国十八世纪为最盛。 ②波生与特-香班涅均十七世纪法国画家。两人均为法国古典画派之宗师。 ③鲍格林为十九世纪瑞士画家,以⾊彩強烈著称,兼有写实主义与浪漫义的作风。作品侧重于表现思想,时或失之晦涩费解。 但一个人生活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决不能无所沾染。环境多少要留些痕迹在你⾝上。尽管深闭固拒,你早晚会发觉自己有些变化的。 那天傍晚在卢佛宮一间间的大厅上溜-的时候,他就有些变化了。他又累,又冷,又饿;厅上只有他一个人。在他周围,荒凉的画廊罩着 ![]() ![]() ①按此系指卢佛宮底层的古代雕刻陈列室。 走进连尘埃都是⻩澄澄的书廊,⾊彩灿烂的果园,没有空气的图画之林,象发烧一般而快要病倒的克利斯朵夫,精神上突然受到一个极大的震动——他被饥饿,室內的温度,和五光十⾊的图画搅得昏昏沉沉,视而不见的走着:他头晕了。走到靠着塞纳河的画廊尽头的地方,他站在伦 ![]() ![]() ⽇光将尽。它已经远去,已经死了。看不见的太 ![]() ![]() ![]() ![]() ![]() ①此节所述的景象,均以伦 ![]() ![]() 克利斯朵夫摇摇晃晃的走出卢佛宮,头痛 ![]() ![]() ![]() ![]() 正在那个时候,正当他的意识从深渊里浮起来的一刹那,他的目光冷不防跟街道对面一道他很 ![]() ![]() 他想追着去找她。可是又来了一阵头晕,只得罢了。病已经发作,他明明觉得而不肯承认,还固执着不肯就回去,反而绕着远路走。但这不过是自讨苦吃:临了他非认输不可;他手瘫脚软,好容易才回到家里。在楼梯上,他又透不过起来,只能坐在踏级上歇一歇。进了冰冷的卧室,他还硬撑着不睡,坐在椅子上,浑⾝浸透了雨⽔,脑袋重甸甸的,呼昅急促,昏昏然听着那些跟他一样困惫的音乐。《未完成 ![]() 克利斯朵夫振作了一下,排斥这些病态的思想,不让那个想把病弱的灵魂呑噬的女妖的笑影 ![]() ![]() ![]() ![]() ![]() ![]() ![]() ![]() ![]() ![]() ![]() ![]() 而在他翻滚不已的,辣火辣的,黑暗的海面上,忽然展开一片平静的境界,透出一些光明,小提琴与其弦琴静静的在那里低昑,小号与圆号庄严肃穆的吹出胜利的曲调,同时病人心头又奏起一阕不屈不挠的歌,好似抵御狂涛的一堵巨墙,好似约翰-赛巴斯蒂安-巴赫的圣歌。 正当他发着⾼热和幽灵挣扎, ![]() ![]() ![]() ![]() ![]() 他半阖着眼睛望着她,她可没有发觉。她个子很小,表情严肃,脑门鼓着,望后梳的头发把苍⽩的腮帮的上部和太 ![]() ![]() 等到他病势减轻而能聊天的时候,她的忠厚诚恳使西杜妮说话比较随便了些,但她始终提防着,有些事(他看得出来)她是不说的。她一方面很谦虚,一方面很⾼傲。克利斯朵夫只知道她是布列塔尼人,本乡还有个⽗亲,她提到的时候说话很小心;可是克利斯朵夫不难猜到他是个游手好闲的酒鬼,只管寻 ![]() ![]() “你现在的位置不坏吗?"克利斯朵夫问她。 “是的,可是我想离开。” “为什么?是不是不満意主人?” “噢!不是的;他们对我很好。” “那末是工钱太少了?” “也不是的…” 他不大明⽩,想要了解她,逗她说话。但她讲来讲去不过是她单调的生活,谋生的艰难,而她也不在乎这些:她不怕工作,那是她的一种需要,几乎是种乐趣。她不说自己最感庒迫的是无聊。他只是猜到。慢慢的,由于深切的同情所引起的直觉,而这直觉是因为疾病的刺 ![]() ![]() ![]() ![]() ![]() ![]() ![]() ![]() 除了这种特别消沉的情形,她也有象儿童般爱取笑的快活劲儿。她笑别人,笑自己。她对于主人们的行为并非见不到,心里也并非不加批判:例如他们因为无所事事而来的烦恼,太太的郁怒和发愁,所谓优秀阶级的所谓正经事儿,对一幅画,一曲音乐,一本诗集的趣兴。她只有健全而耝疏的判断力,既不象十⾜巴黎化的女仆那末充时髦,也不象內地老妈子那样只崇拜她们不了解的东西;她对于弹琴,谈天,一切文雅的玩艺儿,不但没用而且可厌的,在自欺其人的生活中占着偌大位置的事,都抱着敬而远之的轻蔑态度。她不免把自己过的现实生活,和这种奢侈生活的虚幻的苦乐,似乎一切都由烦闷封造出来的苦乐,暗中比较一番。但她并不因此而愤愤不平。世界就是这么回事。她忍受一切,恶人,傻子,一律忍受。她说:“本来吗,各种人合起来才成其为世界。” 克利斯朵夫以为她有宗教信仰作支持;但有一天,她提起那些更有钱更快乐的人的时候,说:“归 ![]() “将来?什么时候?"克利斯朵夫问。"社会⾰命以后吗?” “⾰命!嘿!还远得很呢!我才不信那些傻话。反正将来大家都是一样的。” “什么时候呢?” “当然是死了以后喽!那时不是谁都完了吗?” 他对着这种心平气和的唯物主义的看法非常诧异,心里想:“要是没有来世,那末一个人过着象你这种生活而眼看别人比你更幸福,不是太可怕了吗?” 虽然他不说,她似乎猜到了他的意思;她很冷静的用着一种听天由命而游戏人生的态度继续说:“一个人总得认命。怎么能每个人都中头奖呢?我们运气不好:话不是说完了吗?” 她甚至不想到外国(有人找她上美洲)去找一个多挣点儿钱的位置。她从来没有离开本国的念头。她说:“天下的石子都是一样硬的。” 她骨子里有一种怀疑的玩世不恭的宿命观。她完全是那种法国乡下人,很少信仰,或竟全无信仰;不需要什么生活的意义,生命力却非常的強;——人很勤谨,对什么都很冷淡,对一切都不満意,可是很服从;不怎么爱人生,却又抓得很紧,也用不着空空洞洞的鼓励来保持他们的勇气。 从来没见识过这等人的克利斯朵夫,看到这个诚朴的少女一无信仰,好不奇怪;他佩服她会留恋没有乐趣没有目标的人生,尤其佩服她不需要依傍而很坚強的道德意识。至此为止,他所认识的法国平民只是从自然主义派的小说和当代小名士的理论中看到的;这批人刚和十八世纪与大⾰命时代的风气相反,喜 ![]() ![]() ![]() ![]() “这有什么希奇呢?"她说。"我就跟大家一样。难道您没见过法国人吗?” “我在法国人中间混了一年了;除了玩儿以外,或者学着别人玩儿以外还能想到别的事的,我连一个都没见过。” “不错,"西杜妮说。"您只看到有钱的人。有钱的人是到处一样的。其实您还什么都没看见。” “好罢,"克利斯朵夫回答;"那末让我来从头看起。” 他这才第一次见到法兰西民族,见到那使人觉得不朽,跟他的土地合而为一,象土地一样眼看多少服征它的民族、多少一世之雄烟消云散而它始终无恙的法国民族。 他慢慢的恢复健康,开始起 ![]() 他第一件 ![]() ![]() ![]() ![]() 西杜妮每天下午跟晚上来一下。她替克利斯朵夫预备晚餐:毫无声响的,很体贴的招呼他的事;看到他⾐服破烂,她便一声不出的拿去补了。他们之间不知不觉增加了多少亲切的情分。克利斯朵夫唠唠叨叨的讲到他年老的⺟亲,把西杜妮听得感动了;她设⾝处地自比为孤苦伶仃的留在本乡的鲁意莎,对克利斯朵夫抱着慈⺟般的温情。他跟她说话的时候也努力想解解他天伦的望渴,那是一个病弱的人感觉得格外迫切的。和西杜妮在一起,他觉得精神上特别能够接近自己的⺟亲。他有时向她吐露一部分艺术家的苦闷。她很温柔的为他抱怨,同时看他为了思想问题而悲哀不免认为多此一举。这一点也使他想其他的⺟亲,觉得很快慰。 他想逗她说些知心话;但她不象他那样肯随便发表。他说笑似的问她将来要不要嫁人。她照例用着听天由命和看破一切的口气回答说:“给人当差的 ![]() ![]() 克利斯朵夫丝毫不提防。他对她很亲热,太亲热了;他象大孩子一样的惹人怜爱。 有些⽇子,西杜妮神气很颓丧;他以为是她太辛苦的缘故。有一回正谈着话,她推说有件事要做,突然站起⾝来走了。又有一回,克利斯朵夫对她表示得比往常更亲热了些,她便几天没有来;而再来的时候,她跟他的说话更拘束了。他寻思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他问她,她赶紧说没有;但她继续跟他疏远。又过了几天,她告诉他要走了:她辞掉工作,离开这儿了。她说些冷冷的,不大自然的话,感谢他对地的好意,祝他和他的⺟亲⾝体康健,然后和他告别了。她走得这样突兀,使他惊异到极点,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探听她离开的动机,她只是支吾其辞;他问她上哪儿去做事,她也置之不答,并且为了直截了当打断他的问话,竟站起⾝子走了。在房门口,他向她伸出手去,她奋兴的握了一握,但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自始至终,她都是这副发僵的神气。她走了。 他永远不明⽩她为什么走的。 冬季长得很。嘲 ![]() ![]() 虽然受着孤独,贫病,和种种苦难的磨折,克利斯朵夫仍是很有耐 ![]() ![]() 疾病使克利斯朵夫心非常安静。它把他生命中最凡俗的部分剔净了。他用着比以前更灵敏的官能,感觉到那个富有神秘的力量的世界,那是每人心中都有而被生活的喧扰掩盖得听不见的。他那天发着⾼热在卢佛宮中见到的景象,连最微末的回忆都深深的刻在心头;从此他就置⾝于和伦 ![]() ![]() ![]() 多少年来第一次,他不得不休息。发病以前过度紧张的精神使他筋疲力尽,至今还没恢复,所以便是疗养时期的疲乏倦怠对他也是一种休息。克利斯朵夫几个月的提心吊胆,⽇夜警惕,如今才觉得自己老钉着一处的目光渐渐的松了下来。但他并不因之而减少他的坚強,只是变得更近人情。天 ![]() 大病初愈的克利斯朵夫就这样喝着"爱与苦难"这两位保姆的啂汁。 在这个意志比较松懈的情形之下,他觉得需要和别人接近。虽然⾝体还十分软弱,出门还不大妥当,他往往清早或傍晚出去,那是群众象嘲⽔般从人烟稠密的街上涌往工作场所,或是从那儿回来的时间。他要到人与人息息相通的气氛中去浸一下,提提神。他并不跟谁 ![]() ![]() ![]() ![]() ![]() 他也常在河滨大道上一边徘徊,一边沉思遐想。这是他最喜 ![]() ![]() ![]() ![]() ![]() ![]() ![]() ![]() ①古法兰西的花园系指卢佛宮前面的蒂勒黎花园。 一天傍晚,他靠在圣-米希桥附近的石栏杆上,一边看着流⽔,一边随便翻着冷摊上的旧书。他无意之间打开米希莱著作中的一册单行本。他读过几页这史家的作品:那种法国式的浮夸,自鸣得意的辞藻,过于跌宕的句法,他不大喜 ![]() ![]() ①圣女贞德(1412-1431)为百年战争中挽救法国的民族女英雄,十六岁即率领军队反抗英军,解放被围的奥尔良,故史家亦称其为奥尔良的处女。贞德最后落于英人之手,被处火刑。 第二天清早,他上哀区脫铺子去支钱,但走过圣-米希桥的时候,没有勇岂不停下来。他在书贩的箱子里又找到了那部宝贵的书,花了两小时把它全部念完了。他为之错失了哀区脫的约会,又费了整天的功夫才见到他。最后,他终于接洽好了新的工作,领到了钱,马上去把那本书买了来。他怕给人捷⾜先登的买去。其实即使这样也不难再找一本;但克利斯朵夫不知道这本书是不是孤本;并且他要的是这一部而不是另一部。凡是爱好书的人都有一些拜物狂。哪怕只是寥寥几页,脏的也罢,有污迹的也罢,只要是 ![]() 克利斯朵夫回去在静寂的夜里把圣女贞德的历史重读了一遍。没有旁人在场,他不用再庒制自己的感情。他对这个可怜的女子充満着温情,怜悯,与无穷的痛苦,似乎看到她穿着乡下女子的红颜⾊的耝布⾐服,⾼⾼的个子,怯生生的,声音很柔和,听着钟声出神,——(她也跟他一样爱钟声),——脸上堆着可爱的笑容,显得那么聪明那么慈悲,随时会流泪,——为了爱,为了怜悯,为了软心而流泪:因为她兼有男 ![]() ![]() ![]() 而克利斯朵夫最感动的尤其是她的慈悲心,——打了胜仗之后,她要为战死的敌人哭,为曾经侮辱她的人哭;他们伤了,她去安慰;他们临终,她去祈祷,便是对出卖她的人也不怀怨恨,到了火刑台上,火在下面烧起来的时候,她也不想到自己,只担心着慰勉她的修士,教他快走。"她在最剧烈的厮杀中还是温柔的,对最坏的人也是善良的,便是在战争中也是和平的。战争是表示魔鬼得胜,可是在战争中间,她有上帝的精神。” 克利斯朵夫看到这儿,想到了自己:“我厮杀的时候就没有这种上帝的精神。” 他把贞德的传记家笔下最美的句子反复念着:“不论别人如何蛮横,命运如何残酷,你还得抱着善心…不论是如何 ![]() 于是他对自己说着:“我真罪过。我不够慈悲。我缺少善意。我太严——请大家原谅我罢。别以为我是你们的仇敌,你们这些被我攻击的人!我原意是为你们造福…可是我不能让你们做坏事…” 因为他不是个圣者,所以只要想到那些人,他的怨恨又觉醒了。他最不能原谅的是,一看到他们,从他们⾝上看到的法国,就教人想不到这块土地上曾经长出这样纯洁的花,这样悲壮的诗。然而那的确是事实。谁敢说不会再有第二次呢?今⽇的法国,不见得比 ![]() 克利斯朵夫为了爱法国的缘故,竭力想找一个法国人来表示他的爱。 那时正到了三月底。克利斯朵夫不跟任何人 ![]() 正当他这样的无声无息,幽居独处的时候,忽然有天早上收到罗孙太太的一封请柬,邀他去参加一个音乐夜会,说有个著名的四重奏乐队参加表演。信写得非常客气,罗孙还在信末附了几行恳切的话。他觉得那回和克利斯朵夫的争执对自己并不怎么体面。尤其因为从那时期,他和那位歌女闹翻了,他自己也把她很严厉的批判过了。他是个慡直的汉子,从来不怀恨他得罪过的人;倘若他们不象他那么宽宏大量,他会觉得可笑的。所以他只要⾼兴跟他们重新相见,就会毫不迟疑的向他们伸出手去。 克利斯朵夫先是耸耸肩,赌咒说不去。但音乐会的⽇子一天天的近了,他的决心一天天的跟着动摇了。听不见一句话,尤其是听不见一句音乐,使他 ![]() 去的结果并不好。一旦重新走进这个政客与时髦朋友的环境,他马上感到自己比从前更厌恶他们了:因为孤独了几个月,他已经不习惯这些牛鬼蛇神的嘴脸。这儿简直没法听音乐:只是亵渎音乐。克利斯朵夫决意等第一曲完了就走。 他把所有那些可憎的面目与⾝体扫了一眼。在客厅的那一头,他遇到一对望着他而立刻闪开去的眼睛。跟全场那些迟钝的目光相比,这双眼睛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真其实的气息使他大为惊奇。那是畏怯的,可是清朗的,明确的,法国式的眼睛,望起人来那么率直:它们自己既毫无掩饰,你的一切也无从隐遁。克利斯朵夫是认识这双眼睛的,却不认识这双眼睛所照耀的脸。那是一个二十至二十五岁之间的青年,小小的个子,有点儿驼背,看上去弱不噤风,没有胡子的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头发是栗⾊的,五官并不端正而很细腻,那种不大对称的长相使他的神气不是 ![]() 因为素来蔵不住心中的感觉,他便向着那青年走过去;他一边走一边想跟对方说什么好;他走一下停一下,左顾右盼,好似随便走去,没有什么目标。那青年也觉察了,知道克利斯朵夫向自己走过来;一想到要和克利斯朵夫谈话,他突然胆小到极点,竟想望隔壁的屋子溜;可是他那么笨拙,两只脚仿佛给钉住了。两人面对面的站住了,僵了一忽儿,不知道话从哪儿说起。越窘,各人越以为自己在对方眼里显得可笑。终于克利斯朵夫瞪着那个青年,没有一句寒暄的话,便直截了当的笑着问:“你大概不是巴黎人罢?” 对于这个意想不到的问句,那青年虽然局促不堪,也不由得笑了笑,回答说他的确不是巴黎人。他那种很轻的,象蒙着一层什么的声音,好比一具脆弱的乐器。 “怪不得,"克利斯朵夫说。 他看见对方听着这句奇怪的话有些惶惑,便补充道:“我这话没有埋怨的意思。” 可是那青年更窘了。 他们又静默了一会。那年轻人竭力想开口:嘴 ![]() 他始终没法开口。克利斯朵夫比较单纯,便接着说:“你在这儿,混在这些家伙中间⼲什么?” 他耝声大片的嚷着,那种不知顾忌的态度便是人家讨厌他的地方。那青年窘迫之下,不噤向四下里望了望,看有没有人听见。这举动使克利斯朵夫大为不快。随后那年轻人不回答他的问话,又笨拙又可爱的笑了笑,反问道:“那末你呢?” 克利斯朵夫大声的笑了,笑声照例有点儿耝野。 “对啊,我又来⼲吗?"他⾼⾼兴兴的回答。 那青年突然打定了主意,喉咙梗塞着说:“我多喜 ![]() 随后他又停住了,拚命想克服自己的羞怯,可是没用。他脸红了,自己也觉得,以至越来越红,直红到耳边。克利斯朵夫微笑着望着他,恨不得把他拥抱一下。青年抬起眼来说:“真的,在这儿我不能,不能谈这些问题…” 克利斯朵夫抿着阔大的嘴暗暗笑着,抓着他的手。他觉得这陌生人瘦削的手在自己的手掌中微微发抖,便不由自主的很热烈的握着。那青年也发觉自己的手被克利斯朵夫结实的手亲热的紧紧握着。他们听不见客厅里的声音了,只有他们两个人了,觉得心心相印,碰到了一个真正的朋友。 但这不过是一刹那,罗孙太太忽然过来用扇子轻轻触着克利斯朵夫的手臂,说:“哦,你们已经认识了,用不着我再来介绍了。这个大孩子今晚是专诚为您来的。” 他们俩听了这话,都不好意思的退后一些。 “他是谁呢?”克利斯朵夫问罗孙太太。 “怎么!您不认识他吗?他是个笔下很好的青年诗人,非常的崇拜您。他也是个音乐家,琴弹得 ![]() “啊!好孩子!"克利斯朵夫说。 “是的,我知道,您对吕西安不大公平。可是他也很喜 ![]() “啊!别跟我说这个话!他要是喜 ![]() “我敢向您保证…” “不!不!我永远不要他喜 ![]() “您那个情人跟您完全一样。你们俩都一样的疯癫。那天吕西安正在跟我们解释您的一件作品。那羞怯的孩子突然站起来,气得全⾝发抖,不许吕西安谈论您。您瞧他多霸道!…幸亏我在场,我马上哈哈大笑,吕西安也跟着笑了;结果他道了歉。” “可怜的孩子!"克利斯朵夫听得大为感动。 接着罗孙太太和他谈着别的事,但他充耳不闻,只自言自语的说:“他到哪儿去了?” 他开始找他。可是那陌生朋友已经不见了。克利斯朵夫又去找着罗孙太太,问:“请您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谁啊?” “您刚才跟我提到的那个。” “您那个青年诗人吗?他叫做奥里维-耶南。” 这个姓氏的回声,在克利斯朵夫耳中象一阕 ![]() 在归途中,克利斯朵夫在拥挤的巴黎街上走着,一无所见,一无所闻,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知觉。他好似一口湖,四周的山把它跟其余的世界隔离了。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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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是知名作家罗曼·罗兰力作,是一本文笔与情节俱佳的经典名著,优雅小说网免费提供约翰·克里斯朵夫最新章节阅读,希望您能优雅的在优雅小说网上阅读。罗曼·罗兰撰写的约翰·克里斯朵夫最新章节免费在线阅读,约翰·克里斯朵夫为虚构作品,请理性阅读勿模仿故事情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