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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约翰·克里斯朵夫 作者:罗曼·罗兰 | 书号:38558 时间:2017/8/16 字数:42274 |
上一章 卷七·户内 第一部 下一章 ( → ) | |
我有了一个朋友了!…找到了一颗灵魂,使你在苦恼中有所倚傍,有个温柔而全安的托⾝之地,使你在惊魂未定之时能够![]() ![]() ![]() ![]() ![]() ![]() 我有了一个朋友了!他跟我隔得那么远,又那么近,永久在我心头。我把他占有了,他把我占有了。我的朋友是爱我的。"爱"把我们两人的灵魂 ![]() 参加了罗孙家的夜会以后,克利斯朵夫第二天醒来,第一个念头就想到奥里维-耶南。他立刻想要跟他再见。八点还没到,他已经出门了。早上的天气温暖而有些郁闷。那是夏令早行的四月天:一缕酝酿阵雨的⽔气在巴黎城上漂浮。 奥里维住在圣-⽇內维⾼岗下面的一条小街上,靠近植物园。屋子座落在街上最窄的地方。楼梯在一个黑洞洞的院子的尽里头,有种种难闻的气味。踏级的拐弯很陡,靠壁有些倾斜,壁上都给涂得 ![]() ![]() ![]() ![]() 他爬到了奥里维住的那一层。门铃的拉手是条打结的绳子。克利斯朵夫把它劲使拉了一下,铃声响处,好几家人家都打开了门。奥里维也出来开了门。他的素雅整齐的穿扮使克利斯么夫大为惊奇;换了别的场合,克利斯朵夫决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但在这儿他感到一种出乎意外的愉快;奥里维的整洁,在这个恶浊的环境中教人觉得愉快和健康,头天晚上看了奥里维清明的眼神所感到的印象,又立刻回复过来。他向他伸出手去。奥里维慌慌张张的嘟囔着:“怎么,你,你到这儿来!…” 克利斯朵夫一心想抓住这颗一刹那间慌忙失措的可爱的心灵,他对奥里维的问话笑而不答。他把奥里维望前推着,走进了那间卧室兼书房的独一无二的屋子。近窗靠墙摆着一张小铁 ![]() ![]() “噢,你这是来…来看我吗?"奥里维真情洋溢的说着。 “噢,我非来不可啊。"克利斯朵夫回答。"你,你是不会来看我的。” “你以为我不会吗?” 奥里维紧跟着又说:“对,你说得不错。可并非是我不想去。” “那末有什么阻碍把你拦住了?” “我太想见你了。” “这理由真是太妙了!” “是啊,你可别见笑。我就怕你不怎么愿意见我。” “我,我才不顾虑这个呢!我想看你,我就来了。要是你不乐意,我自然会看出来的。” “那你一定要眼光很好才行。” 他们彼此瞧着,笑了笑。 奥里维又说:“昨天线真蠢。我生怕你讨厌。我的胆小简直是一种病,连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别抱怨了罢。你们贵国喜 ![]() 克利斯朵夫笑了,很得意自己的俏⽪。 “那末你是为了我的静默而来看我的了?” “是的,为了你的静默,为了你那种静默的优点。静默也有好多种…我可喜 ![]() “你仅仅见了我一面,怎么会对我发生好感?” “那是我的事。我挑选朋友用不着多费时间,只要看到一张喜 ![]() “你这样的追求朋友从来不会看错吗?” “那是常有的事。” “也许你这一回又看错了。” “咱们慢慢瞧吧。” “噢!那我就糟了。你会教我心都凉了的,只要一想到你在观察我,我就慌得手⾜无措了。” 克利斯朵夫又好奇又亲热的,瞧着那张容易冲动的脸一忽儿红一忽儿⽩。感情映在他的脸上好比云彩映在⽔里。 “多神经质的孩子!简直象女人-样。"克利斯朵夫心里想着,轻轻的碰了碰他的膝盖。 “得了罢,你以为我全副武装的来对付你吗?我最恨人家拿朋友做心理学实验。我所要求的是:两个人都应当无拘无束,开诚布公,没有不必要的害羞而永远把话闷在 ![]() ![]() ![]() 奥里维肃然望着他,回答说:“没有问题,这是更有丈夫气。你是強者,我可不是的。” “我敢断定你也是強者,不过是另外一种方式罢了。并且我现在正是要来帮助你成为強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刚才已经声明过了,此刻我可以更坦⽩的补上一句,——(但并不担保以后的事),——我喜 ![]() 奥里维从脸上红起直红到耳朵,窘得一动也不能动,一句话都没有能回答。 克利斯朵夫把屋子扫了一眼:“你住的地方太不行了。没有别的屋子了吗?” “还有一间堆东西的小屋子。” “嘿!简直透不过气来。你怎么能在这里过活的?” “慢慢也就惯了。” “我可是永远不会惯的。” 克利斯朵夫开解背心,拚命的呼昅。 奥里维走去把窗子完全打开了。 “你住在城里一定是不舒服的,克拉夫脫先生。我可决不因为精力过剩而难受。我只需要一点点的空气,哪儿都能活下去。可是到了夏天,有些晚上连我也受不了。我看到那种⽇子快来了就害怕。我坐在 ![]() 克利斯朵夫瞧着 ![]() “那末离开这儿呀,"他说。"⼲吗要住在这个地方呢?” 奥里维耸耸肩膀,満不在乎的回答:“噢!这儿那儿,反正都是一样!…” 这时他们听到头顶上有沉重的脚声,下一层楼上有尖锐的争吵声。墙壁每分钟都给街震车动得发抖。 “这种屋子!"克利斯朵夫继续说。"又脏又臭,又热又闷,只看见下 ![]() “最初我也觉得痛苦,跟你一样厌恶这种环境。我记得小时候跟着大人去散步,只要走过肮脏的平民区域,心里就作恶,有时还有些不敢说出来的可笑的恐怖。我想:要是此刻发生地震,我就得死在这儿,永远留在这儿;而这是我最怕的。那时我万万想不到有一天会甘心情愿住在这等地方,说不定还要死在这里。我当然不能太挑剔,可是心里是永远厌恶的,只能竭力不去想它。上楼的时候,我把眼睛,耳朵,鼻子,所有的感官都封闭起来,跟外界隔绝。并且,你瞧,从那个屋顶望出去,有一株皂角树。我坐在这边屋角里,让自己什么都瞧不见,只瞧见那株树;傍晚风吹树动的景致,使我觉得自己远在巴黎之外了;这些齿形的树叶簌簌摇曳,有时比森林中的风涛声还更幽美动听呢。” “是的,"克利斯朵夫说,"我知道你老是在出神;可是你不用你的幻想来创造一些别的生命,而仅仅用来对付生活的烦恼,不是浪费了吗?” “大多数人的运命就是这样。你自己难道没有为了愤怒与斗争而浪费精力吗?” “我的情形是不同的,我生来是为斗争的。瞧瞧我的胳膊跟手罢。眼人家搏斗是表示我健康。你哪,你可没有多大气力,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奥里维翩然瞧着自己细弱的手腕:“是的,我⾝子弱得很,一向是这样的。有什么办法?总得生活罗。” “你靠什么过活的?” “教书。” “教什么?” “什么都教。替人补习拉丁文,希腊文,历史。就给人家预备中学毕业试考。在市立学校我还担任一门道德课。” “什么课?” “道德课。” “见鬼!你们学校里教道德吗?” “当然,"奥里维笑着说。 “你有什么话可以在讲堂上说到十分钟以上呢?” “每星期我有十二个钟点呢。” “那末你是教他们做坏事了?” “为什么?” “因为要人家知道什么叫做善,是用不着多费口⾆的。” “那末是不说为妙了?” “对啦,不说为妙。不知道善恶不一定就不能为善。善不是一种学问,而是一种行为。只有一般神经衰弱的人才把道德讨论个不休。可是道德的最重要的规则便是不能神经衰弱。那些迂腐的家伙!他们好比手脚残废的人想要教我怎么走路。” “那不是对你说的。你已经知道了;可是不知道的人多着呢!” “那末让他们象小娃娃一样手脚并用的去爬吧,让他们自己去学走吧。但手脚并用也罢,不并用也罢,第一要他们会走。” 他在屋子里大踏步踱着,不到四步把整个房间走完了。走到钢琴前面,他站住了,揭开琴盖,随便翻了翻乐谱,把键盘抚弄了一会,说道:“弹些曲子给我听听听。” 奥里维吓了一跳:“要我弹?多古怪的念头!” “罗孙太太说你是很好的音乐家。来,来,弹罢。” “在你面前弹吗?噢!那会教我羞死的。” 这个从心坎里发出来的天真的呼声,把克利斯朵夫听得笑了,奥里维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在一个法国人说来,难道这能算一个理由吗?” 奥里维始终推辞:“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弹呢?” “等会告诉你。你先弹罢。” “弹什么呢?” “随你。” 奥里维叹了口气,在钢琴前面坐下了,很柔顺的服从了这个自动挑中他的专制的朋友。他迟疑了半⽇,方始弹一曲莫扎特的B小调柔板,他先是手指发抖,连捺键子的气力都没有;后来胆子大了一些,自以为不过是复述莫扎特的话,可不知不觉的把自己的心灵透露了。音乐最容易暴露一个人的心事,怈漏最隐秘的思想。在莫扎特那个伟大的曲子下面,克利斯朵夫发见了这个新朋友的真面目:他体会到凄凉⾼远的情调,羞怯而温柔的笑容,显出他是个神经质的,纯洁的,多情的,动不动会脸红的人。到了快终曲的时候,正当表现痛苦的爱情的乐句到了顶点而突然迸裂的时候,有种抑捺不住的贞洁的情绪使奥里维没法再往下弹;他手指哆嗦,没有声音,放下了手,说道:“我弹不下去了…” 站在后面的克利斯朵夫弯下⾝子,把中断的乐句弹完了,说:“现在我可听到你的心声了。"他抓着他两只手,把他瞧了好一会:“真怪!…我好象见过你的…好象已经认识你那么久那么清楚了。” 奥里维嘴 ![]() 克利斯朵夫又把他瞧了一会,然后悄悄的笑了笑,走了。 他心花怒放的走下楼梯,半中间遇见两个丑八怪的孩子,一个捧着面包,一个拿着一汽油。他亲热的把他们的腮帮拧了一下。门房沉着脸,他可向他笑笑。他走在街上低声唱着,不久进了卢森堡公园,拣着 ![]() ![]() ![]() ![]() ![]() ![]() 他只敢悄悄的思索,似乎有些怕羞。他耸了耸肩膀,又想:“爱是没有两种方式的…噢,不,的确有两种:一种是把整个的⾝心去爱人家,一种是只把自己浮表的一部分去爱人家。但愿我永远不要害上这种心灵的吝啬病!” 他不敢往下再想了,只对着內心的梦境微笑,久久不已。他在心里唱着:你是我的,我才成为整个的我… 他拿起一张纸,静静的把心里唱的写了下来。 他们俩决意合租一个寓所。克利斯朵夫的意思是要立刻搬,不管租期还剩着一半而要损失一笔租金。比较谨慎的奥里维,虽然也愿意马上搬家,可劝他等双方的租期満了再说。克利斯朵夫不了解这种计算;他象许多没钱的人一样,损失点儿钱是満不在乎的。他以为奥里维手头比他更窘。有一天看到朋友穷困的情形吃了一惊,他立刻跑出去,过了两小时又回来,把从哀区脫那儿预支到的几枚五法郞的钱得意扬扬的摆在桌上。奥里维红着脸不肯收。克利斯朵夫一气之下,要把钱丢给一个在楼下院子里拉着琴要饭的意大利人,被奥里维拦住了。克利斯朵夫装着生气的样子走了,其实他是恨自己的笨拙,没法使奥里维接受。结果,朋友来了一封信,把他安慰了一番。凡是奥里维口头不敢表示的,都在信上表示了出来:他说出认识克利斯朵夫的快乐,说克利斯朵夫的好意使他多么感动。克利斯朵夫回了一封狂热的信,象十五岁时写给他的朋友奥多的一样,満纸都是热情跟傻话,用法语,德语,甚至也用音乐来作种种双关语。 他们终于把住的地方安顿好了。在蒙巴那斯区,靠近唐番广场,在一幢旧屋子的六层楼上,他们找到一个三阁正屋带一个厨房的公寓;房间很小,朝着一个四面都是⾼墙的 ![]() ![]() 有一间屋比其余的两间更大更好,两个朋友便互相推让,结果大家同意用菗签来决定。首先作这个提议的克利斯朵夫存了心,用了一种他素来觉得不会做的巧妙的手法,居然使自己没菗到那个好房间。 于是他们开始了一个完全幸福的时期。那不是专靠某一件事,而是同时靠所有的事的:他们所有的行动和思想都浸在幸福中间,幸福简直跟他们一分钟都不离开了。 在这个友谊的藌月中,那些深邃而无声的 ![]() ![]() ![]() ![]() 克利斯朵夫放低了声音说话,放轻了脚步走路,唯恐扰 ![]() ![]() 奥里维把自己的蔵书放在克利斯朵夫的一起,不分彼此。他提到某一册的时候,不说"我的书"而说"我们的书"。只有一小部分东西,他保留着不作为共公财产:那是姊姊的遗物,或是跟她的往事有关的东西。克利斯朵夫被爱情磨练得机警了,不久便注意到这种情形,可不明⽩为什么。他从来不敢向奥里维问其他的家属,只知道奥里维所有的亲人都已经故世;除了带点儿⾼傲的感情使他不愿意探听朋友的私事以外,他还怕触动朋友过去的悲痛。他羞怯得连对奥里维桌上的照片都不敢仔细瞧一眼,虽然心里很有这个愿望。那张像片上有一位正襟危坐的先生,一位太太,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脚下坐着一条长⽑大狗。 在新居住了两三个月,奥里维忽然受了些风寒,躺在 ![]() 克利斯朵夫打了一个寒噤。安多纳德这个名字使他忽然心中一亮。 “安多纳德?"他问。 “是的,她是我的姊姊。” 克利斯朵夫反复念着:“安多纳德…安多纳德-耶南…她是你的姊姊?…"他一边说,一边望着桌上的照片“她不是很小就故世的吗?” 奥里维翩然笑了笑:“这是一张小时候的照片。可怜我没有别的…她死的时候已经二十五岁了。”“啊!"克利斯朵夫很 ![]() 奥里维点点头。 克利斯朵夫抓着奥里维的手:“那末我是认识她的啊!”“我知道,"奥里维回答。 他勾着克利斯朵夫的脖子。“可怜的姑娘!可怜的姑娘!"克利斯朵夫再三说着。 他们俩一起哭了。 克利斯朵夫忽然想到了奥里维的病,便尽量安慰他,要他把手臂放进被窝,替他把被褥盖住肩头,象⺟亲一般替他抹着眼泪,坐在 ![]() “对啦,对啦,"克利斯朵夫说,"怪不得我早认得你了,第一天晚上就认出你了。” (不知他是对眼前这个朋友说,还是对那个已经死了的朋友说。) “可是你,"他停了一会又说,"既然早知道了,⼲吗不对我说呢?” 安多纳德冥冥中借着奥里维的眼睛回答:“我不能说。应当由你说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随后,在静悄悄的夜里,奥里维一动不动的躺在 ![]() 从此,他们俩都被安多纳德的精神包裹了。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她就跟他们在一块儿。他们甚至用不着想到她:两人都是以她的思想为思想的。她的爱是他们的两颗心相会的地方。 奥里维时常唤起她的形象:都是些零星的回忆,短短的轶事,让她那种羞怯而可爱的举动,年轻而端庄的笑容,深思而媚妩的情致,象一道微光似的透露出来。克利斯朵夫默默无言的听着,整个儿给这个看不见的朋友的光彩罩住了。因为天生的比别人容易昅收生机,他有时能在奥里维的说话中间听到深邃的回声,为奥里维自己所听不见的;而且那年轻的死者的生命,他也比奥里维更能够昅收。 在奥里维⾝边,他不知不觉代替了她的职位;笨拙的德国人居然会象安多纳德一样的殷勤,细心,作许多体贴周到的安排,教人看了感动。有时他竟弄不清是为了爱奥里维而爱安多纳德呢,还是为了爱安多纳德而爱奥里维。柔情牵动之下,他不声不响的到安多纳德墓上去供些花草。奥里维一向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在墓上发见了鲜花才觉察,可还不容易肯定是克利斯朵夫去过的。他怯生生的提到这问题,克利斯朵夫却耝声大片的把话岔开了。他不愿意奥里维知道;但有一天两人在公墓上碰到了。 另一方面,奥里维私下写信给克利斯朵夫的⺟亲,把克利斯朵夫的近况告诉她,说他对克利斯朵夫怎样的敬爱与钦佩。鲁意莎很笨拙很廉卑的回了信,表示感 ![]() 象情人似的经过了一个不大出声的时期以后,——经过了一个"心旷神怡的恬静,莫名片妙的 ![]() 他们俩 ![]() 奥里维是娇弱,单薄,不能跟人生的艰苦搏斗的。一遇到阻碍,他便退缩,并非为了害怕,而是一小部分为了胆怯,一大部分为了不肯用強暴与耝鄙的手段去克服困难,他是靠替人补习功课,写些文艺的书来维持生活的,报酬照例是少得可怜。他也偶尔写些杂志文章,可从来不能自由发表意见,必须讨论他不大感到趣兴的问题:——他感到趣兴的题材,人家不要他写;他是诗人,人家却教他写评论;他懂得音乐,人家却要他谈画。他知道,关于这些问题他只能说些老生常谈:而这正是大众 ![]() ![]() 他为人温和有礼,表面上很有耐 ![]() ![]() ![]() ![]() ![]() ![]() ![]() ![]() ![]() ![]() ![]() ![]() ![]() ![]() ![]() 他们的友谊对两人都有好处。有了朋友,生命才显出它全部的价值;一个人活着是为了朋友;保持自己生命的完整,不受时间侵蚀,也是为了朋友。 他们互相充实。奥里维头脑清明,⾝体虚弱。克利斯朵夫元气充沛,精神 ![]() ![]() ![]() ![]() ![]() ![]() 他们在对方的心灵中发掘出这些境界,对之赞叹不已。每个人贡献出无穷的富源,那是至此为止各人从来没意识到的全民族的精神财宝;奥里维所贡献的是法国人广博的修养,和参透心理的本领;克利斯朵夫所贡献的是德国人那种內在的音乐与体会自然的直觉。 克利斯朵夫不能了解奥里维怎么会是法国人。这位朋友跟他所见到的法国人多么不同!没有遇见他之前,克利斯朵夫几乎把吕西安-雷维-葛看做现代法兰西精神的典型,不知他实际上只是一幅漫画。看到了奥里维,他才发觉巴黎还有比吕西安-雷维-葛思想更自由,而仍不失其纯洁狷介的人。克利斯朵夫拚命跟奥里维辩,说他和他的姊姊不完全是法国人。 “可怜的朋友,"奥里维回答“关于法国,你知道些什么呢?” 克利斯朵夫拿他从前为了要认识法国而耗费的精力作为辩论的 ![]() “我早料到了,"奥里维回答。“你连一个法国人都没见到。你只看到一个堕落的社会,一些享乐的禽兽, ![]() ![]() “对不起,"克利斯朵夫说,"我也见过你们优秀的知识阶级。” “什么?两三打文人吗?那才妙呢!在这个时代,科学与行动变得这样重要,文学只能代表一个民族的最浮表的思想。何况以文学而论,你也只看到些戏剧,所谓⾼级的乐娱,替际国饭店的有钱的主顾定制的际国烹调。巴黎那些戏院吗?一个真正工作的人 ![]() ![]() ![]() ![]() ![]() ![]() ![]() ![]() ![]() ![]() ![]() ①巴黎公寓的房租层次愈低愈贵,愈⾼愈便宜:故平民多住在二三层楼以上。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前,巴黎房屋普通都只有五六层。 ②伏朋(1633-1707)为法国平民出⾝元帅与军事工程家,以防御战著称。晚年发表宣言,主张贵族应与平民平等纳税,以此失 ![]() 克利斯朵夫发见了理想主义那股气势伟大的力;当时法国的诗人,音乐家,学者,都受着这股力鼓动,当令的人尽管喧呼扰攘,宣传他们鄙俗的享乐主义,把法国思想界的呼声庒倒,可是法国的思想界为了自己的⾝分,不屑跟市井无赖的叫嚣去对抗,只为着自己,为着它的上帝,继续唱它的热烈而含蓄的歌。它甚至为了躲避外界的喧扰,直退隐到它⾼塔上最深蔵的地方。 诗人这个美丽的名词,久已被报纸与学会滥用,称呼那般追求名利的多嘴的家伙。但真正的诗人瞧不起鄙俗的辞藻与拘泥的写实主义,认为那只能浮光掠影的触及事物的表面而碰不到核心;他们守在灵魂的中心,耽溺着一种神秘的意境,那是形象与思想所向往的,它们象一道倾泻在湖內的急流,染上那內心生活的⾊彩。但这种为了另造一个世界而特别深蔵的理想主义,大众是无法接受的。克利斯朵夫最初也不能领会。在叫嚣喧呼的节场以后,这情形未免太突兀了。好比在刺目的 ![]() ![]() ![]() ![]() ![]() ①德莱弗斯事件为一八九四至一九○六年间轰动法国的大狱。德莱弗斯少校被诬通敌叛国,卒获平反。 “你耐 ![]() 世界的车轴声慢慢的隐没了;行动的巨轮在街上震撼的声音去远了。静寂的神妙的歌声清晰可辨了:藌蜂的声音,菩提树的香味… 风用它⻩金般的嘴 ![]() 柔和的雨声挟着蔷薇的幽香。 我们听见诗人的刀斧在柱头上雕出"最朴素的事物的庄严的姿态";"用他的⻩金笛,用他的紫檀箫"表现严肃与 ![]() ![]() ![]() 这 ![]() 克利斯朵夫不做声了,奥里维对他说:“现在你明⽩没有?"这时也轮到克利斯朵夫向奥里维做手势,要他住嘴了。他虽然喜 ![]() ![]() ![]() 诗人并没自私自利的作着恬静的好梦。他们 ![]() 这是如醉若狂的飓风“挟着它暴厉的威力或是深邃的甘美";是 ![]() ![]() ![]() 肌⾁紧张或收缩的背, 站在大巨的火焰与大巨的铁砧前面…(锻炼着未 来的城市。) 強烈而惨淡的光,照着"冷静的理智",同时也映出一些孤独的心灵的悲壮的苦闷,他们以痛快淋漓的心情磨着自己。这些理想主义者的许多特征,在德国人看来倒更近于德国式。但他们都爱好"法国式的隽永的谈吐",诗中充満着希腊神话的气息。法国的风景与⽇常生活,在他们眼中都变了阿提卡海的景物。古代的灵魂似乎至今在二十世纪的法国人⾝上活着,他们还想脫下现代的⾐衫,显出他们美丽的裸体。 所有这一类的诗歌都有种成 ![]() 克利斯朵夫受着奥里维的指引,让法国诗神的精炼的美把他渗透了,虽然以他的趣味而论,这个贵族式的,被他认为太偏于灵智的女神,不及一个朴素的,健全的,结实的,并不喜 ![]() 全部的法国艺术都有同样美妙的香味,好似秋天被太 ![]() ![]() 就能使蔓长的野草呻昑, 整齐的草原悲鸣, 温柔的杨柳呜咽, 还有那小溪也会低昑:我只要一支小小的芦苇, 就能使森林合唱齐鸣… 那些钢琴小曲,那些歌,那些法国的室內音乐,素来是为德国艺术家不屑一顾的,克利斯朵夫自己也没注意到其中富有诗意的技巧;但在慵懒的风度与享乐气息之下,他开始看到一种为了求脫胎换骨而来的 ![]() ![]() 克利斯朵夫很佩服这个刚刚复活而已经走在前锋的音乐。这个文雅细巧的家伙多勇敢!克利斯朵夫以前指摘他的荒谬,现在可变得宽容了。要永远不会犯错误,只有一事不作。为了追求活泼泼的真理而犯的过失,比那陈腐的真理有希望多了。 不问结果如何,那种努力毕竟是了不起的。奥里维使克利斯朵夫看到了三十五年来完成的事业:人们花了多少精力把法国音乐从一八七○以前的⿇痹状态中救出来;那时法国没有自成一派的 ![]() ![]() 克利斯朵夫因为没参透法兰西深刻的生命,所以看到一个没有信仰的民族中间居然有一个虔诚的大艺术家,就认为是桩奇迹了。 可是奥里维微微耸着肩,问他在欧洲哪个家国,能找到一位感受浓厚的圣经气息的画家,可以跟那清教徒式的法朗梭阿-米莱相比的;——哪儿有一个学者比清明的巴斯德更加渗透热烈与谦卑的信仰的,——一朝他的精神象他自己所说的,"在悲怆惨痛的境界中"被"无穷"这个观念抓住之后,他便匍匐在地下,"哀求理智把他释放,因为他差不多和巴斯德一样要为了信仰而发狂了"。旧教教义既不妨碍米莱那种英勇的写实主义,也不妨碍巴斯德那种热烈的理智踏着稳健的步子,"走遍了原始的自然界,在无穷小的漆黑的天地中,在①生命发源的最隐蔽的地方摸索"。他们出⾝于內地,在內地的民众⾝上汲取他们的信仰,也就是一向潜伏在法国土地中的信仰;愚弄平民的政客尽管信口诬蔑也没用。奥里维对这个信仰认识很清楚:那是他生来就有的—— ①巴斯德为近代研究细菌学之始祖,故言"无穷小"的天地。 他又指点克利斯朵夫看到二十五年来旧教的⾰新运动。法国的基督教思想热烈的要跟理智,自由,生命融合起来;那些勇敢的教士,就象他们之中有一个说的,"受了一番人的洗礼",主张旧教应该了解一切,眼所有正直的思想结合:因为“一切正直的思想,即使犯了错误,还是纯洁的,神圣的"。无数的青年教徒,一片诚心的祝望建立一个基督教共和国,自由,纯洁,博爱,容纳一切善意的人;虽然横遭诬蔑,被斥为异端琊说,受尽左派右派——(尤其是右派)——的暗箭,这个小小的维新队伍依旧非常镇静,坚毅不屈的踏上艰难的前途,知道非洒尽⾎泪决不能在世界上有什么持久的成就。 法国旗他的宗教,也受着同样活泼的理想主义与热烈的自由主义的 ![]() ![]() ![]() 这种宗教的狂热并非为宗教所独有;它是⾰命运动的灵魂。在这儿,它更多了一点悲壮的意味。克利斯朵夫一向只看到卑鄙的社会主义,——被政客们用来笼络群众,拿些幼稚的,鄙俗的幸福之梦,去 ![]() ![]() ①条顿会为十二世纪时半军人半慈善 ![]() 可是这纯粹是法国的产物,那些人物是几百年来从未改变特征的法兰西民族。这类特征,克利斯朵夫借着奥里维的眼睛在执政时期的执政官与独裁者⾝上看到,在某些思想家,行动者,和大⾰命以前的改⾰家⾝上看到。加尔文派,扬山尼派,雅各宾 ![]() 克利斯朵夫一朝呼昅到这些神秘的斗争的气息,就开始懂得偏执狂的伟大,懂得为什么法国人对它这样的忠诚不二,为什么别的更善于调和的民族不能了解。象所有的外国人一样,他最初只觉得法兰西共和国标榜在一切建筑物上的口号,和法国人的专制思想对照之下非常可笑,便尽量的加以②讥讽。现在他可第一次看见了他们所热爱的、富于战斗 ![]() ![]() ![]() ②法国共公建筑物上大半镌有大⾰命时期的口号:自由,平等,博爱。 象维吉尔带着但丁游地狱一样,奥里维带着克利斯朵夫看过了理想主义的钢铁志士,看过了为理智的战斗以后,直爬到山巅:那儿才有清明恬静的,真正超脫的,一小群法国的优秀人物。 他们可以说是世界上最超脫的人物。象停在凝静的天空的鸟一样的潇洒…在那个⾼度上,空气那么纯洁,那么稀薄,克利斯朵夫简言不容易呼昅。这儿你可以看到一般艺术家自命为神游于绝对自由的梦境中,——看到一般极端的主观主义者,象福楼拜一样瞧不起"相信万物是实有的伧夫";——看到一般思想家,以他们动 ![]() ![]() 这些大数学家,思想自由的哲学家,——世界上最严格最切实的头脑,——已经到了神秘的,⼊定的境界的极端;他们使周围都变成一平空虚,探着⾝子瞧着深渊,对于自己的目眩神 ![]() ![]() ![]() 克利斯朵夫挨在他们⾝边也想瞧一下,只觉得天旋地转。他素来自命为自由,因为他除了自由的良知以外已经摆脫了所有的规则;但在这些连思想的一切绝对的规则,一切无可违拗的強制,一切生存的理由都摆脫⼲净的法国人旁边,他骇然发觉自己的自由原来是微不⾜道的。那末他们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为了求自由呀,能够自由是最大的快乐,"奥里维回答。 可是这种自由使克利斯朵夫手⾜无措,甚至于倾慕德国的极权主义和严格的纪律了;他说:“你们的快乐是自欺其人,是菗鸦片的人做的梦。你们醉心于自由,忘记了生命。个人的绝对自由是狂疯,一个家国的绝对自由是混 ![]() “那也没关系!"奥里维回答,"可怜的朋友,自由的乐趣,你是不能知道的。那的确值得用危险,痛苦,甚至生命去 ![]() 可是奥里维带着讥讽的神气,用着比哀尔-特-雷多阿的话回答:用尽尘世的方法去噤锢法国的言论自由, 其无效就等于想把太 ![]() 克利斯朵夫对于极端自由的空气慢慢的觉得习惯了。在法国思想的⾼峰上,一般通体光明的心灵在幻想;克利斯朵夫从山顶上向脚下的山坡瞧去,只看见一群英勇的人为看一种活泼泼的信仰——不管是哪种信仰——在那里奋斗,永远想攀登⾼峰:他们向着愚昧,疾病,贫穷,发动神圣的战争,一片热诚的致力于发明,服征光明与天空;那是科学对自然的大规模的战斗;——在山坡上比较低一些的地方,一群静默的,意志坚強的男男女女,善良而谦卑的心灵,千辛万苦才爬到半山 ![]() ![]() 克利斯朵夫问奥里维:“你们的民众在哪儿呢?我只看见精华跟糟粕。” 奥里维回答说:“民众吗?他们种着自己的园地,完全不理会我们。每一群所谓优秀分子都想加以拉拢,他们可一概不理。从前他们至少还有点儿分心,听听政客们的花言巧语,现在却充耳不闻了。放弃选举权的人不知有几百万。那些政 ![]() ![]() ![]() ![]() ![]() 克利斯朵夫极目所及,沿着大路,在池沼周围,在山崖的起上,在场战与废墟中间,在法兰西的⾼山与其原上,一切都是耕种的土地:这是欧罗巴文明的大花园。它的可爱不但是由于土地的肥沃,并且也由于那个不知劳苦的民族,千百年来孜孜不倦的开垦,播种,使美好的土地更美好。 好古怪的民族!大家说他变化无常,他的 ![]() ![]() ![]() ①格鲁哀为十五至十六世纪法国宮廷画家;杜蒙斯蒂哀为十六至十七世纪时的宮廷画家。勒拿三兄弟为十六至十七世纪时名画家。 克利斯朵夫对法国的认识太肤浅了,捉摸不到它持久不变的面目。他在这个富丽的景⾊中最觉得奇怪的,是土地的四分五裂。正如奥里维所说的,各有各的园地;每一方园地都用墙壁,篱垣,以及种种的栅栏,和旁的园地分隔着。充起极也不过偶尔有些共公的草原和树林,或者河这一边的居民不得不比对岸的居民彼此挤得紧一些。各人都关在自己家里;而这种不可犯侵的个人主义,经过了几世纪的毗邻生活以后,非但没减退,反而更強了,克利斯朵夫心里想:“噢!他们这批人多孤独!” 以孤独而论,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住的屋子可以说是一个典型,那是一个社会的缩影,一个规矩老实,不怕辛苦的小法兰西,可是在它各个不同的分子中间毫无联系。一所摇摇 ![]() ![]() 克利斯朵夫弹琴的时候,他先静了一会,听着,随后又大声的打着唿哨,碰到曲子轻快流畅的段落,他重重的敲着锤子,在屋顶上打拍子。克利斯朵夫大怒之行,爬上凳子,从顶楼的天窗里伸出头去想骂他。可是一看见他趴在屋脊上,嘴里満衔着钉,嘻开着那张年轻老实的脸,克利斯朵夫不由得笑了出来,那工人也限着笑了。克利斯朵夫忘了怨恨,开始跟他搭讪。临了,他记起爬上窗来的动机,便说:“啊!我问你:我弹琴不会妨害你吗?” 他回答说不,但要求他别挑太慢的曲弹子,因为他跟着音乐的节拍,慢的曲子会耽误他的工作。他们象好朋友一般的分别了。克利斯朵夫六个月內和整幢屋子里的邻居说的话,还不及他一刻钟內跟这工匠谈的多。 每层楼上有两个公寓,一个是三间屋的,一个是两间屋的, ![]() 跟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同样住在六楼上的邻居是一个姓⾼尔乃伊的神甫,年纪四十左右,非常博学,思想很开通, ![]() 下面一层,正好在两个朋友的公寓底下,住着一户人家;男的是工程师,叫做哀里-哀斯⽩闲,夫妇俩有两个七岁至十岁之间的女儿。他们都是优秀的可爱的人,老关在自己家里,尤其因为处境艰难而羞于见人。年轻的太太不辞劳苦的工作,但常常为了清寒而心里屈辱;她宁愿加倍的劳苦,只要不让人知道他们的窘况。这又是克利斯朵夫不容易领会的一种心情。他们是新教徒,法国东部出⾝。几年以前夫妇俩卷⼊了德莱弗斯事件的大风嘲;为了这件案子,他们 ![]() ![]() ![]() ![]() ![]() ![]() ![]() ![]() ①德莱弗斯事件前后经过七年方始结束。 他们在屋子里没有一点儿声音,怕打搅邻人,尤其因为他们时常被邻人打搅,而为了傲岂不愿意声张。克利斯朵夫看到两个女孩子嘻嘻哈哈,蹦蹦跳跳的快活劲儿老是受到庒制,觉得可怜。他是喜 ![]() ![]() ![]() ![]() “那末为什么不把他们留在这儿,你自个儿去替他们挣笔家业呢?"克利斯朵夫说。 “把他们留在这儿!"工程师嚷道。"可见你是没有孩子的人。” “倘使我有孩子,我还是一样的想法。” “我才不呢!…而且要远离乡土!噢!我宁可在这儿吃苦的。” 克利斯朵夫觉得大家挨在一块儿受罪才算爱乡土、爱家属,未免古怪。可是奥里维很了解,他说:“你想想罢!冒着举目无亲,远离骨⾁,客死他乡的危险!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可怕的?何况生命这样的短促,忙忙碌碌真是何苦呢!…” “难道一个人非永远想到死不可吗?"克利斯朵夫耸耸肩回答。"而且便是死了,也是为自己所爱的人求幸福死的,那岂不胜于束手待毙吗?” 同一层楼上,在五楼那个小一些的公寓里,住着一个电器工人,叫做奥贝——他的不跟邻居往来可不是他的过失。这个从平民阶级中跳出来的人物,决不愿意再回到平民阶级中去。小个子,带着病容,脑门的模样长得狠巴巴的,眼睛上面横着一条皱裥,目光很有精神,勾直勾的瞧起人来象螺旋一样尖锐;淡⻩⾊的短髭,有点讥讽意味的嘴巴,语调很低,声音象蒙着什么似的;脖子里裹着围巾,因为喉咙老是不舒服,再加上整天菗烟的刺 ![]() ![]() ![]() ![]() ![]() ![]() ![]() 一层一层的往下去,克利斯朵夫和邻居的关系自然越来越疏远。要他能踏进四楼的公寓,简直需要靠一种神奇的魔术才行——四楼的一边住着两个女人,给年深月久的丧事磨得懵懵懂懂了。三十五岁的奚尔曼太太;死了丈夫和女儿之后,跟她年老而虔诚的脾气杜门不出的住在一起——四楼的另一边住着一个神秘的人物,看不出准确的年纪,大概有五六十岁,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他头发都秃了,胡子保养得很好,手长得很细巧,说话很温和,举止大方。人家叫他做华德莱先生,说是无府政主义者,⾰命 ![]() ![]() ![]() ![]() ![]() ![]() ![]() ![]() ![]() ![]() ①梵桑-特-保尔为十七世纪时圣者,以救济儿孤著称于史。 克利斯朵夫因为喜 ![]() ![]() 三楼上的大公寓差不多永远空着。房东把它留作自用,可是从来不住的。他以前是个商人,等到财产挣到了预定的数目,就把业务结束了。一年大部分的时间,他都不在巴黎;冬天在东南海滨的一个旅馆里避冬,夏天在诺曼底一个海⽔浴场上避暑,靠利息过⽇子,不花什么大钱,光看着别人的奢华也就満⾜了自己的 ![]() 贴邻那个较小的公寓是租给没有孩子的亚诺夫妇的。丈夫年纪在四十至四十五岁之间,当着中学教员,整天忙着上课,温课,抄写,腾不出时间来写他的博士论文,终于放弃①了。比他年轻十岁的 ![]() ![]() ![]() ![]() ①法国制度,大学毕业生 ![]() 他们俩最大的乐趣是音乐。那是他们极喜 ![]() ![]() ![]() ![]() 住二楼公寓的是法列克斯-韦尔夫妇。这一对有钱的犹太人,无儿无女,一年倒有六个月住在巴黎乡下。虽然他们在这儿住了二十年——(这完全是住惯的缘故,因为他们很容易找一个跟他们的财富更相称的屋子),——却老是象过路的外方人,从来不跟邻居 ![]() ![]() ![]() ![]() ![]() ![]() ![]() ![]() ![]() ![]() ![]() ![]() 最糟的是连这位 ![]() ![]() ![]() ![]() ![]() ![]() ![]() ![]() ![]() 比小花园⾼出几个石级的底下一层,住着一个退职的炮兵军官夏 ![]() ![]() ![]() ![]() 所有这些人物,各管各的住在这座花园紧闭的屋子里,吹不到一丝外界的风。唯有克利斯朵夫,因为需要发怈感情,也因为生命力太丰満了,用他那种又明察又盲目的同情心包裹着他们,他们可不知道。他不了解他们,也没法了解。他不象奥里维能洞察人的心理。但他爱着他们,自然而然的能够设⾝处地,站在他们的地位上。由于神秘的电流作用,他渐渐在心头感觉到,那些咫尺天涯的心灵有些什么暧昧的意识,体会到那个居丧的妇人的痛苦的⿇痹状态,知道那教士,犹太人,工程师,⾰命 ![]() 可是大家都在那里工作:怀疑派的老学者,悲观的工程师,教士,无府政主义者,不管是骄傲的或是灰心的人,全都工作着。屋顶上更有那泥⽔匠在唱歌。 屋子周围,克利斯朵夫在最优秀的人中也发见同样的精神上的孤独,——即使在结成团体的时候也是如此。 奥里维把他常常发表文字的一份小杂志介绍给克利斯朵夫。它的名字叫做《伊索》,借用蒙丹的一段话作为它的箴言:“人家把伊索和别的两个奴隶一起送到市场上去卖。买主先问第一个能做些什么:他为了卖弄,把自己的本领说得夭花 ![]() 这纯粹是对蒙丹所谓"以知识骄人的自夸自大之徒"的“无聇"下一针砭。《伊索》同人中自称为怀疑派的,其实比别人抱着更深刻的信仰。但在群众眼里,这个讽刺的面具当然没有多大昅引力,反而把人弄糊涂了。你要群众跟着你走,非跟他讲些简单,明了,有力,肯定的教条不可。刚強有力的谎言,就比贫⾎的真理更能讨群众喜 ![]() 他们可不顾虑这些。法国愈主民化,它的思想,艺术,科学,似乎愈贵族化。科学躲在术语后面,躲在它的殿堂里头,比十八世纪时更难接近了,除了对那些已经⼊门的人。艺术,——至少是尊重自己而尊重美的那种,——也是一样的对人深闭固拒,瞧不起群众。便是对于行动比对于美更关切的作家,重视道德思想甚于美学观念的文人,也有种没法形容的贵族气息。他们似乎要把內心的火焰保持纯洁,而不是把这火焰传递给别人;他们仿佛不求自己的思想得胜,而只求证实。 可是这等作家里头也有从事大众艺术的。在最真诚的人中,有些是宣传无府政主义的、含有破坏 ![]() ![]() “你们拿这个给大众吗?"他问:“那才是把他们活埋呢!” “放心,"奥里维回答。"大众不会来的。” “他们这才对啦!你们简直发疯,难道要把他们生活的勇气统统拿走吗?” “为什么?让大众象我们一样知道事物的悲惨面,而仍旧打起精神来尽他们的责任,不是应当的吗?” “打起精神?我不信。毫无乐趣却是一定的了。而一个人生活的乐趣给拿走以后,他也差不多完了。” “有什么办法?我们总不能把真理歪曲。” “可是也不能对所有的人把真理统统说出来。” “这个话竟是你说的吗?你是永远求真理,自命为受真理甚于一切的人!” “是的,为我,还有为那些相当坚強而受得了的人,的确应当给他们真理。但对于另一些人,那简直是忍残,是胡闹。现在我看清楚了,我在本国的时候从来没想到。德国人不象你们这样的闹真理病:他们把生活看得太重,谨慎小心的只看着他们愿意看的事。你们不是这样,所以我喜 ![]() “难道因此就应当对别人扯谎吗?” 克利斯朵夫用歌德的几句话回答:“凡是最⾼的真理,我们只能挑出能使社会得益的一部分来说。其余的,我们只能蔵在心里;好象一颗隐蔽的太 ![]() 但这些顾虑不大能打动法国作家的心。他们不问手里的弓 ![]() 有人做过种种尝试,想消灭这种个人主义,组织一些团体;但这种团体大半马上倾向于文学清谈,或者变成可笑的帮口。最优秀的都势不两立,以互相消灭为快。其中有些杰出之士,有精力,有信心,天生能联合与指导一般意志懦弱的人的。但各人有各人的队伍,决不肯跟别人的合并。他们组织什么会,什么社,发行杂志,所有的德 ![]() ![]() ![]() ![]() ![]() ![]() 即使彼此起重的人物为了同一事业而结合的时候,象奥里维和办《伊索》杂志的那些同志,他们之间似乎也永远存着戒心,绝对没有流露真情的兴致,那在德国是极常见而极容易使人厌恶的。在这群青年中间,有一个①特别昅引克利斯朵夫,因为他有一股惊人的力量,是一个逻辑严密,意志強毅的作家,对道德观念抱着极大的热情,准备把整个世界连他自己一起为这些观念牺牲;他为此创办了一份杂志,差不多是一个人编辑的。他发誓要向法国和欧洲提出一个纯洁,自由,英勇的法兰西的观念;他深信将来必有一⽇,大家会承认他所写的可以成为法国思想史上最大胆的篇幅中的一页;——这一点他是想得不错的。克利斯朵夫很愿意对他有更深的认识,和他来往。可是没有办法。虽然奥里维常常跟他接触,也只在有事的时候见面;他们绝对没有亲密的谈话,充其量不过 ![]() ![]() ①即夏尔,班琪——原注(译者按,班琪即作者发表本书的杂志《半月刊》的主编。) 这种矜持有许多原因,连他们自己都不容易分辨。先是过度的批评精神使他们把各人精神上的不同点看得太明⽩了,过度的理智又把这些不同点看得太重;其次,他们缺少強烈而天真的同情心,就是说缺少強烈的爱。也许还有别的原因,例如事业的重负,生活的艰难,思想的 ![]() ![]() ![]() ![]() ![]() ![]() 除了⾼傲的孤独,还有一种是隐忍退让促成的孤独。法国多少老实人都把他们的慈悲,勇敢,和真挚的感情埋蔵在心里。数不清的有理没理的理由使他们不愿意行动。在某些人是为了服从,为了胆怯,为了习惯 ![]() ![]() ![]() 那般优秀的人,有的是可爱的普通的优点:人生观很温和, ![]() ![]() 在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的屋子底下,那个四面围着⾼墙的幽美的园子便是小型法兰西的象征。那是一片跟外界隔绝的绿茵。有时,外边的狂风打着回旋降到园里,给坐在那儿出神的少女带来一些遥远的田野和大地的气息。 克利斯朵夫看到了法国潜蔵的生机,觉得它不应该让卑鄙无聇的人庒迫。沉默的优秀阶级躲在里头的那个半明半暗的境界,使他感到窒息。噤 ![]() ![]() “你能这样做,"奥里维说,"你是強者,你凭着你的缺点——(对不起!)——跟优点,生来是为战斗的。你的民族不是一个太贵族的民族,这是你的运气。行动不会使你厌恶。必要的时候你甚至会去⼲政治!…并且你用音乐写作又是了不得的幸运。人家不懂你的话,你什么都可以说。倘使人家知道你的音乐里有瞧不其他们的意思,有他们否认的信仰,也有对于他们竭力想扑灭的东西不断的颂赞,那末他们决不会饶你,一定要阻挠,捣 ![]() “唉!"克利斯朵夫回答,"你们可没有认识你们那般大师的懦怯。我早先以为你是孤独的,所以我原谅你没有行动。但实际上你们思想相同的人不知有多少。你们比庒迫你们的人強过百倍,你们的价值比他们的超过千倍,而竟甘心情愿对他们无聇的行为屈服!我真不了解你们。你们有着最美的国土,了不得的聪明,又最富于人情味,你们却丝毫不加利用,还让少数的坏蛋把你们控制,污辱,踩在脚下。喂,拿出你们的真面目来罢,怕什么!别等奇迹或是拿破仑来帮你们忙!起来罢,团结起来罢。你们大家都得动员,马上把屋子打扫⼲净。” 但奥里维耸耸肩膀,无精打采而又含讥带讽的说:“跟他们去火并吗?不,那不是我们的任务,我们有更好的事可以做。我最恨強暴。结果怎么样,我是太明⽩了。那些一事无成而満腹牢 ![]() ![]() “⼲吗不?"克利斯朵夫说。 “不,这都不是法国话。人家尽管把它们涂着爱国⾊彩到处宣传也是⽩费的。那只适用于一般野蛮的家国!我们的家国不是培养仇恨的家国。要肯定我们的民族 ![]() ![]() ![]() “还有那含有毒素的东方?” “连那含有毒素的东方也没关系:反正我们会昅收它,象昅收旁的一样,过去我们昅收的还不多吗?东方表示得意扬扬,我们中间有一部分人战战兢兢,都教我看了发笑。它以为把我们服征了,在我们的大街上,报纸上,杂志上,戏院舞台上,政治舞台上,耀武扬威。傻子!它才被我们服征呢。它滋养了我们,它自己可消灭了。⾼卢人的胃是強健的;二千年来被它消化的文明何止一个。我们受得起毒药的试验…你们德国人要怕,你们去怕罢!你们非纯粹不可,否则就没法存在。可是我们,主要的不在于纯粹而在于兼收并蓄。你们有一个皇帝,大不列颠也自称为帝国,但事实上真有帝国意味的倒是我们的拉丁民族的 ![]() “好得很,"克利斯朵夫说,"只要一个民族是健康的,在它年轻力壮的阶段,这一套都很好。但它的精力终有枯竭的一天,那时它就有被外来的巨嘲淹没的危险。我们中间不妨老实说,你不觉得这种⽇子已经来到了吗?” “这个话人家已经说了几百年了!但我们的历史每次都证明那是多虑。圣女贞德的时代,巴黎一片荒凉,豺狼出没;从那个时候到现在,我们受的考验简直数不清!今⽇的道德沦丧, ![]() ![]() ![]() “把你们腐蚀了以后。” “对于这样一个民族,你不能绝望。它有那么一种潜在的德 ![]() ![]() ![]() ![]() “可怜的朋友,"克利斯朵夫说,"在它没退下去的期间,可不是有趣的啊。而且等到你的法兰西从尼罗河中浮起来的时候,你自己在哪儿呢?奋斗不是更好吗?除掉你早已认为命中注定的失败以外,又没别的危险。” “不,我所冒的危险远过于失败。我可能丧失精神上的平静:那对我是比胜利更重要的。我不愿意恨。哪怕对我的敌人,我也要给他一个公平的待遇。我要在大家热情汹涌的浪嘲中保持我清明的目光,我要了解一切,爱一切。” 但克利斯朵夫觉得用这种超然物外的心情去爱人生,和自甘灭亡的退让没有什么差别;他象安班陶克尔老人一样,①觉得 ![]() ①公元前五世纪时希腊的哲学家。 你对一个人的了解,用一分钟的爱情能比几个月的观察更有成绩,同样,克利斯朵夫之于法国,八天內⾜不出户的跟奥里维亲密相聚的结果,比他用着一年的光 ![]() ![]() ![]() ![]() ![]() ![]() ![]() 看到了法国的內情,他把过去对法国民族 ![]() ![]() ![]() ①作者假定本书中的人物都是一八七○年以后长成的一代,故此处所谓“失败"即指普法战争一役。 噢!信仰,你这纯钢百炼的处女, 用你的 ![]() …” 克利斯朵夫默然握着奥里维的手。 “亲爱的克利斯朵夫,"奥里维说,"你们德国给了我们多少痛苦。” 克利斯朵夫差不多要道歉了,仿佛那是他作的事。 “别难过,"奥里维笑着说。"德国不由自主的给我们的益处,远过于害处。是你们把我们的理想主义重新燃烧起来的,是你们把我们对于科学与信仰的热爱 ![]() ![]() 弱不噤风的奥里维眼中闪着信仰的光,克利斯朵夫望着他说:“可怜的娇弱的小法国人!你们比我们更強。” “噢!失败对我们是有好处的,"奥里维又说了一遍。"我们得祝福灾难!我们决不会背其它。我们是灾难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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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是知名作家罗曼·罗兰力作,是一本文笔与情节俱佳的经典名著,优雅小说网免费提供约翰·克里斯朵夫最新章节阅读,希望您能优雅的在优雅小说网上阅读。罗曼·罗兰撰写的约翰·克里斯朵夫最新章节免费在线阅读,约翰·克里斯朵夫为虚构作品,请理性阅读勿模仿故事情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