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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约翰·克里斯朵夫 作者:罗曼·罗兰 | 书号:38558 时间:2017/8/16 字数:2459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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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利斯朵夫不再计算那些飞逝的年月。生命一点一滴的过去了。但他的生命是在别处。它没有历史,只有它创造的作品。音乐的灵泉滔滔不尽的歌唱着,充塞了灵魂,使它再也感觉不到外界的喧扰。 克利斯朵夫得胜了。声名稳固了;头发也⽩了,年龄也到了。他却是毫不介意;他的心是永远年轻的;他的力,他的信仰,都保持原状。他又得到了安静,可不是燃烧的荆棘以前的安静。暴风雨的打击和 ![]() ![]() ![]() ![]() ①赛西尔为四世纪时殉道之圣女,后被奉为保护音乐家之神。 他那个时间的写作品重于钢琴曲与室內音乐。这些曲体可以使创作更自由更大胆;內容与形式之间比较更直接,而思想也不致有中途衰竭的危险。弗雷斯科巴第,哥波冷,舒伯特,肖邦等等的表现方法与风格的大胆,比配平方面的⾰①命早五十年。如今由克利斯朵夫那双有力的手象抟土似的抟出来的音响,簇新的和声,令人头昏目眩的和弦,跟当时的人所能接受的声音距离太远了;它们对于精神的影响等于一些神奇的咒语——凡是大艺术家在深⼊海底的旅行中带回来的果实,群众必须过了相当的时间才能领会。所以很少人能了解克利斯朵夫大胆的晚年作品。他的荣名完全是靠他早期的成绩。但有了声名而不被了解比没有声名更难堪,因为那是无法可想的。在他唯一的朋友死了以后,这种难堪的情绪使克利斯朵夫更趋向于逃避社会了—— ①弗雷斯科巴第为十七世纪意大利作曲家,历史上有名的管风琴师。此处所称弗雷斯科巴第及哥波冷,舒伯特,肖邦诸人的表现方法与风格的大胆,均指各人在管风琴、洋琴、钢琴及其他室內音乐(如二重奏、三重奏、四重奏等)方面的作品。 德国的旧案已经撤销。法国那桩流⾎的事也早已被忘了。现在他爱上哪儿都可以。但他怕到巴黎去勾起伤心的往事。至于德国,虽则他回去过几个月,虽则还不时去指挥自己的作品,可并不久住。使他看不上眼的事太多了。固然那些情形不是德国独有而是到处一样的。但我们对本国总比对别国更苛求,对本国的弱点也觉得更痛苦。何况欧洲的罪恶大部分是应当由德国负责的。一个人胜利之后就得负胜利的责任,好似对战败的人欠了一笔债;你无形中有走在他们前面带路的义务。路易十四在他称霸的时代,把法兰西理 ![]() ![]() ①一八七○年普法之役,法军大败于⾊当,为法国战败的关键。 最近太 ![]() ![]() ②罗马城建立在七个山岗之上,后人常以七星岗为罗马的代名词。 ①瑞士东南部及中部偏东均有阿尔卑斯山脉。又瑞士国全分为二十四郡。 因为住在这个家国,他慢慢的对它认识清楚了。多少过路的旅客只看见它的疮疤:大⿇疯似的旅馆把国內最美的景⾊给蹋糟了;外国人聚集的城市,让世界上肥头胖耳的人来赎回他们的健康;那些承包客饭的马槽;那种酒池⾁林的浪费;那些游戏场中的音乐,加上意大利戏子的可厌的叫嚣,使一般烦闷而有钱的混蛋眉开眼笑;还有铺子里无聊的陈列品:什么木熊,木屋,胡闹的小玩艺,老是那一套,毫无新鲜的发明;老实的书商卖着专讲黑幕秘史的小册子;——到处充満着下流无聇的气息。而每年到这儿来的成千成万的有闲阶级,除了市井小人的乐娱之外不知道还有什么⾼尚的乐娱,甚至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同样富于刺 ![]() ![]() 至于当地民族的生活,外来的游客连一点儿观念都没有。他们万万想不到,这里还有积聚了几百年的、道德的力量与公民的自由,想不到加尔文与辛格里①的薪炭还在灰烬下面燃烧,想不到还有拿破仑式的共和国永远不能梦见的、那种強毅的主民精神,想不到他们政治制度的简单与社会事业的广大,想不到这三个西方主要民族联合起来的家国②所给予世界的榜样等于未来的欧罗巴的缩影。他们更翩想不到耝糙的外表之下还蔵着文化的精华;例如鲍格林的犷野的、电光四 ![]() ![]() ![]() ①辛格里为十五至十六世纪时瑞士宗教改⾰家。 ②瑞士包括德、法、意三种民族。 克利斯朵夫爱好那般不求炫耀而但求生存的人。虽则他们最近也受到德美两国的工业化的影响,但质朴温厚的古欧洲的一部分特点,使人精神定安的特点,依旧由他们保存着。他 ![]() ![]() ![]() 夏季有一天傍晚的时候,他在村子⾼头的山上漫步:手里拿着帽子,走着一条曲曲折折向上的路。有一处拐弯的地方,小路转⼊两个斜其中间,两旁都是矮矮的胡桃树和松树,俨然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到拐角儿上,仿佛路尽了,只看见一平空间。前面是淡蓝的远景,明晃晃的天空。⻩昏静穆的气氛一点一滴的蔓延开去,象藓苔下面的一条-琮的流⽔… 在第二个拐角上,她出现了:穿着黑⾐,背后给明亮的天空衬托得格外显著;后面跟着两个六岁到八岁的孩子,一男一女,采着花玩儿。他们一走近便彼此认出来了,眼神都表示很 ![]() ![]() ![]() “你原来在这里!” 他们握着手,一言不发。结果还是葛拉齐亚打起精神先开口。她说出自己住的地方,又问他的地址。那些机械的问答,当场差不多谁也没有留神,直到分别以后才听见。他们彼此打量着。孩子们从后面跟上来;她教他们见过了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对他们瞧了一眼,不但毫无好感,而且还带些恶意。他心中只有她一个人,全神贯注的研究她那张痛苦,衰老,而风韵犹存的脸。她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了,便道:“你晚上来看我行吗?” 她把旅馆的名字告诉了他。 他问她丈夫在哪儿,她把⾝上戴的孝指给他看。他心里太 ![]() 晚上他到旅馆去。她在玻璃 ![]() “我改变了很多,是不是?”她问。 他不噤大为感动的回答:“噢,你受过很多痛苦了。” “你也是的,”她瞧着他被痛苦与热情鞭挞过的脸,非常同情。 然后,双方没有话说了。 过了一会,他问:“我们不能找个没人的地方谈谈吗?” “不,朋友,还是待在这儿罢,咱们不是很好吗?又没有谁注意我们。” “我可不能痛痛快快的说话。” “这样倒是更好。” 他当时不懂为什么。过后他回想起这一段谈话,以为她不信任他。其实她是怕感情冲动,特意要找个全安的地方,使彼此不至于有什么心⾎来嘲的表现,所以她宁愿在旅馆的客厅里受点拘束,好遮盖自己的慌 ![]() 他们把各人过去的事说了一个大概,声音很轻,话也是断断续续的。裴莱尼伯爵几个月以前在决斗中送了命。克利斯朵夫才明⽩她的夫妇生活不十分幸福。最大的一个孩子也死了。但她言语之间没有怨叹的口气,自动的把话搁过一边,探问克利斯朵夫的情形,听到他痛苦的经历非常同情。 教堂里的钟声响了。那天是星期⽇。大家的生命都告了一个小段落… 她约他过两天再去。这种并不急于跟他再见的表示使他心里很难过。他又是快乐又是悲伤。 第二天她推说有事,写了个字条要他去。他一看那几句泛泛的话⾼兴极了。这次她在自己的客室里接见他,和两个孩子在一起。他望着他们,心里还有点儿惶惑,同时也对他们非常怜爱。他觉得大的一个——那女孩子——相貌象⺟亲,可不考虑那男孩子象谁。他们嘴里谈着当地的风土,天气,在桌上打开着的书本,——眼睛却说着另外一套话。他想和她谈得更亲切一些。谁知来了一个她在旅馆里认识的女朋友。葛拉齐亚很殷勤的招待着,似乎对两位客人不分亲疏。他心中怏怏,可并不怪怨她。她提议一块儿去散步,他答应了。但有了那个生客,——虽则她也年轻可爱,——他觉得非常扫兴,认为这一天完全给糟掉了。 以后过了两天,他才跟葛拉齐亚再见。那两天之內,他念念不忘的只想着约会。但见了面,他仍不能和她说什么知心的话。她很温柔,可绝不放弃矜持的态度。看到克利斯朵夫那一派德国人的感伤脾气,她愈加局促不安而不由自主的要反抗了。 他给她写了封信,使她大为感动。他说人寿几何,他们俩都已经到了相当的年龄,聚首的⽇子也有限得很了。倘若再不利用机会痛痛快快的谈一谈,不但是痛苦的,而且是罪过的。 她很亲切的复了他的信,说她自从精神上受伤以后,老是有这种不由自主的戒心;她很抱歉,但摆脫不了这矜持的习惯。凡是太強烈的表现,即使所表现的感情是实真的,她也会难堪,也会害怕。但这一回久别重逢的友谊,她也觉得很难得,跟他一样的快慰。末了她约他晚上去吃饭。 他读了信不由得感 ![]() 那是甜藌的,圣洁的一晚…虽则彼此都不想隐蔵,他却只能跟她谈些不相⼲的题目。他弹着琴,她的眼神鼓励他尽情倾吐,他便借着音乐说了许多慰抚的话。她想不到这个 ![]() ![]() 她在当地只有几天的勾留了,绝对不考虑延缓行期。他既不敢要求,也不敢抱怨。最后一天,他们带着两个孩子去散步。半路上他心里充満着爱和幸福,竟然想和她说出来了;可是她很温柔的做一个手势,笑容可掬的把他拦住了:“得了罢!你要说的,我都体会到了。” 他们坐在前几天相遇的那个小路的拐角儿上。她始终微微笑着,望着脚底下的山⾕;但她所看到的并不是山⾕。他瞅着她秀美的脸刻画着痛苦的标记,乌黑的头发中间到处有了⽩发。看着这个被心灵的痛苦浸透的⾁体,他感到一股怜悯的,热烈的敬意。时间给了她多少创伤,但伤口中处处显出她的灵魂——于是他轻轻的,声音有点儿颤抖的,要求她给他一 ![]() 她走了。他不懂为什么她不要他送。固然他相信她的友谊,但对她的矜持感到意失。他不能再在当地住下去,便望另一个方向出发。他竭力把旅行与工作占据他的思想。他写信给葛拉齐亚;但每次都要过了两三个星期,她才复一封短短的信,表示一种恬静的友谊,没有什么烦躁与不安的情绪。克利斯朵夫看了这些信又痛苦又安慰,认为自己没有权利责备她;他们的感情,时间还很短,到最近才恢复的:他唯恐把它丢了。幸而她每一封来信都那么安静,可以使他放心。但两人的 ![]() 他们约定秋末在罗马相会。要不是为了去看她,克利斯朵夫 ![]() ![]() 闭上眼睛,是的,那他早已学会了。多少年来,他对付自己的內心生活就是用这个办法。在此秋天将尽的时节,尤其非闭上眼睛不可。 ![]() ![]() ![]() ![]() ![]() ![]() 克利斯朵夫 ![]() ![]() ![]() ![]() ![]() 那是米兰周围的平原。蔚蓝的运河反映出明晃晃的⽩⽇,脉管似的支流在绒⽑似的稻田中穿过。秋天的树木,瘦削而苗条,轮廓分明、体态婀娜的躯⼲披戴着一簇簇赭红的绒⽑。宛然是达-芬奇画上的山⽔。积雪的阿尔卑斯,光彩变得很柔和,气势雄伟的线条围绕着地平线,挂着橙⻩、青⻩、淡蓝的坠子。⻩昏降在亚平宁山脉上。羊肠小径沿着嵯峨险峻的山峰蜿蜒而下,时而重复、时而 ![]() 火车停在海边的一个渔村上。车守报告说,热那亚与比萨之间有一条隧道被大雨冲毁了;各班列车都迟到了好几小时。克利斯朵夫原来买着直达罗马的车票,却不象别的旅客那样抱怨这桩意外的事,反倒很⾼兴。他跳下月台,直向海边奔去。海把他 ![]() ![]() ![]() 五天之中,克利斯朵夫被太 ![]() ![]() ![]() ![]() ![]() ![]() ![]() ![]() ![]() ①《乡村骑士》为玛斯加尼所作的喜歌剧,素为克利斯朵夫所厌。 是的,他把一切都忘了,直到那心爱的倩影重新浮现的那一天。怎么浮现的呢?是路上遇到的一道目光引起来的,还是一种沉着而带着歌唱调子的声音引起的?他 ![]() ![]() ![]() ![]() ![]() ![]() 于是他搭着火车望罗马进发,一路不再停留。意大利的古迹,以往的艺术名城,都没引其他的趣兴。他在罗马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不想看。而且他最先瞧见的只是些没有风格的新兴的市区和方形的建筑,使他也不想多领教了。 一到罗马,他马上去见葛拉齐亚。 她问:“你从哪条路来的?在米兰,佛罗伦萨,都待了些时候吗?” “没有。⼲吗要在那些地方待下来?” 她笑了:“你这话真是妙极了!那末你对罗马又作何感想?” “毫无感想,我什么都没看见。” “真的?” “真的。我没功夫。一出旅馆,我就上这儿来了。” “罗马是随处可以看到的…瞧对面这堵墙…只消看看上面的光就行了。” “我只看见你啊,”他说。 “你真是个蛮子,只想着自己的念头。那末你什么时候从瑞士动⾝的?” “八天以前。” “八天之內你做了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在海边一个村子里住了几天,也说不出地方的名字。我睡了八天。就是说睁着眼睛睡了八天。我不知道看到些什么,梦见些什么。大概是梦见了你罢。我只知道那些梦很美。但最妙的是我把一切都忘了…” 她说了声:“好得很!”他可没听见,继续往下说:“是的,我忘了当时的一切,过去的一切。我好似一个重新开始生活的新人。” “不错,”她眼睛笑盈盈的望着他。“从我们上次见面以后,你的确改变了。” 他也望着她,觉得她也大不相同了。并非她在两个月中间有什么变化,而是他看她的眼光不同了。在瑞士的时候,过去的形象,年轻的葛拉齐亚的淡淡的影子,还留在他的记忆中,使他对于当前的朋友看不真切。如今北国的幻梦被意大利的 ![]() 她外表丰満,谐和,浑⾝上下有股悠然自得的慵懒的气息。整个的人给恬静的气氛包围着。她最喜 ![]() ![]() ![]() ![]() ![]() 她家里客人很多,她也不怎么挑选,——至少在表面上;——但一般 ![]() ![]() 那些心灵往往很庸俗,有几个还不止是庸俗而已,但照旧发出一种千年不散的香味与古文明的气息,使克利斯朵夫虽不能分析自己的印象,也不由得大为叹服。极平凡的小地方都有那股微妙的香味:彬彬有礼的风度,文雅的举动,殷勤亲切而仍保持着机诈与⾝分,一颦一笑与随机应变的聪明所显出来的⾼雅与细腻,而那种聪明还带着些慵懒的怀疑的⾊彩,方面很广,表现得非常自然。不呆板,不狂妄。也没有书本式的迂腐。你在这儿决不会遇到巴黎社 ![]() ①丹朗斯为公元前二世纪时拉丁诗人,所作喜剧有名于史。西比翁-爱弥里安为公元前二世纪时罗马贵族 ![]() “我是人,只要与人类有关的,我都感到趣兴…” 实际上这些都是徒有其表。他们所表现的生命只是浮表的,不是实真的。骨子里是无可救药的轻佻,跟无论哪一国的上流社会一样。但与别国人的轻佻不同而成为意大利的民族 ![]() ![]() ![]() ![]() ![]() 所有这些人都没有定见。不管是政治是艺术,他们都用同样的玩票作风对付。有的是 ![]() ![]() ![]() ![]() ![]() “第一要生活…”而是说“第一要安安静静的生活!” 大家的心愿就是要安安静静的生活,连那些最刚毅的,指挥政治活动的人也是这样。例如某个小型的马基阿维里,很①有能力控制自己,控制别人,心肠象头脑一样的冷酷,精明強⼲,只问目的,不择手段,不惜为了自己的野心而牺牲所有的朋友,同时也不惜把野心为了另外一个目的牺牲,那目的便是神圣不可犯侵的“安安静静的生活”他们需要长时期的⿇木。过后他们才仿佛睡⾜了觉,精神 ![]() ![]() ![]() ![]() ![]() ①马基阿维里(1469-1527)为意大利政治家兼史学家,著有《霸术》一书,有名于世。后以马基阿维里为好弄权术,不择手段,专制残暴的政治家之代名词。 这些心灵,这些平静的,爱取笑的,隐蔵着悲剧的眼睛,自有一种谜一般的魅力。但克利斯朵夫没有兴致去体会它。他看见葛拉齐亚和这些时髦人物周旋,非常气恼。他恨他们,恨她。他对她生气,好似对罗马生气一样。他去看葛拉齐亚的次数减少了,已经想要动⾝了。 可是他并不动⾝。尽管讨厌那个意大利社会,他竟不由自主的感觉到它的魔力了。 暂时他不跟人家往来,只自个儿在城內城外。罗马的 ![]() ![]() ![]() ![]() ![]() ![]() ![]() ①欧洲庭园,特别在罗马,其多利用地形筑成⾼至数丈之花坛,规模不下于花园。 ②大广场位于古罗马城的中心(在今城之南端),罗马帝国时代作为市集、审判、及举行国民大会之用。今为罗马城中最伟大的古迹之一。巴拉丁为罗马七岗之一,今存有著名的废墟。台伯河为横贯罗马的意大利第二大河。⽔桥为罗马帝国时代将城外之⽔运至城內时安放⽔管之建筑,⾼出地面数十丈,下有无数环洞,远望宛似连绵不断的巨型凯旋门。 克利斯朵夫遇到了几个心中还燃烧着千年火炬的人物。在死者的尘土下面,那个火始终被保存着。人家以为它已经和玛志尼同归于尽,不料它复活了。还是同样的火。当然,①愿意看到它的人是很少的,因为大家想觉睡。那是一道明亮而剧烈的光。凡是心中有这光明的人,——大半是青年,最大的也不満三十五岁,头脑开通,气质、教育、意见、信仰、各各不同的知识分子,——都为了崇拜这朵生新命的火焰而联合起来了。 ![]() ![]() ![]() ①玛志尼(1805-1872)为近代意大利主民⾰命运动的领袖。 ②指葛斯伯-普莱索里尼,当时与巴比尼共同导领一个叫做“民族之声”的社团——原注(译者按:普莱索里尼生于1882年,为意大利作家,对近代意大利文学影响极大。) “你们得尊重真理!我这是开诚布公的跟你们说,没有一点儿怨恨。我忘了你们给我的伤害,也忘了我可能给你们的伤害。你们第一得真诚!凡是对真理没有虔诚的热烈的敬意的人,绝对谈不到良心,谈不到崇⾼的生命,谈不到牺牲,谈不到⾼尚。忠于真理是件艰苦的事,但愿你们努力。凡是拿虚伪做武器的,在没有损害别人之前,先要损害自己。哪怕眼前得到成功,也是徒然的。你们的灵魂不可能有 ![]() ![]() 克利斯朵夫初次听到这些话,好似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的回声,觉得这些人和他原来是弟兄。固然,民族与思想的斗争,早晚有一天会使他们厮杀一场;可是朋友也好,敌人也好,他们总是同一个大家族出⾝。这一点,他们象他一样知道,比他先知道。他没有认识他们,他们先认识他了。因为他们早已是奥里维的朋友。克利斯朵夫发见他朋友的作品——(几册诗,几册批评的集子)——在巴黎只有极少数的读者,可是已经被那些意大利人翻译过去,对他们是很 ![]() 以后他才发觉他们和奥里维之间有着不可超越的距离。他们批判旁人的方式,表示他们完全保存着意大利人的面目,死抓着他们的民族思想。他们在外国作品中所找的,只限于他们民族的本能所愿意找到的成分,所采取的往往还是他们不知不觉先羼了进去的自己的思想。天生是平庸的批评家,拙劣的心理学者,他们太想到自己和自己的热情了,即使在醉心真理的时候也是如此。意大利的理想主义永远忘不了自己,对于北方人的那些无我的梦境绝对不感趣兴;它把一切归结到自己⾝上,归结到自己的 ![]() ![]() ![]() ![]() 最初克利斯朵夫只注意到他们的热诚,以及使他跟他们意气相投的共同的反感。在瞧不起上流社会那一点上,他们当然和克利斯朵夫立场相同。克利斯朵夫的恨上流社会是因为葛拉齐亚喜 ![]() ![]() 当时他们不受 ![]() ![]() ![]() ![]() ![]() ![]() ![]() ![]() ![]() 他们这种直言无讳的坦⽩,和一般专讲中庸之道的人的枯索平凡,畏首畏尾,不敢说一个是或非的作风相比之下,不用说克利斯朵夫是赏识年轻人的朝气的。但过后他不得不承认,讲中庸之道的人的恬静而体贴的智慧也有它的价值。反之,他的那些朋友们使生活永远处于战斗状态,结果也不免令人厌恶。克利斯朵夫自以为上葛拉齐亚那儿去是替他们辩护,但有时候倒是为了要把他们忘掉一下才去的。没有问题,他们跟他很相象,太相象了。今⽇的他们就是二十岁时候的他。而生命的河流是不能回溯的。克利斯朵夫很明⽩自己和这种 ![]() 她看透了他的心思,有一天便用着那种可爱的坦⽩的态度和他说:“你不喜 ![]() ![]() “那些混蛋,你怎么受得了呢?” “生活的教训使我不再苛求了。一个人不能要求太多。真的,倘若有些老老实实的人来往,只要心地不坏,人生也算对你不差了…当然你不能对他们存什么希望。我知道一朝我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多半的朋友马上会不见的…可是他们对我很好。只要得到一点儿真情,其余的我可以満不在乎。你不喜 ![]() “我要的是整个,”他咕噜着说。 可是他很明⽩她说的是真话。他以为她对他的感情是毫无问题的,所以踌躇了几星期,有一天终于问她:“难道你始终不愿意…” “什么啊?” “属于我。”他马上又补充:“…就是说你不愿意我属于你吗?” 她微微一笑:“现在咱们不就是这样了吗,朋友?” “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意思。” 她听了有点儿慌 ![]() 他话说不上来了。她看出他很伤心。 “对不起,我使你心里难受。我早知道你会对我说这个话的。咱们既然是好朋友,应当非常坦⽩。” “朋友!只能做个朋友吗?”他不胜怅惘的说。 “别这么不知⾜!他还要什么呢?跟我结婚吗?…从前你眼睛里只看见我美丽的表姊的时候(你记得不记得?),我很难过,因为你不明⽩我对你的感情。不错,咱们的一生可能完全是另外一副面目。现在我认为这样倒更好;我们没有让友谊受到共同生活的考验,没有在⽇常生活中把最纯洁的东西亵渎了,不是更好吗?…” “如说这种话,因为你不象从前那么爱我了。” “噢!不,我始终是那么爱你的。” “啊!这还是你第一次对我说呢。” “咱们中间不应该再有什么隐瞒。告诉你,我对婚姻已经没有信心了。我自己的经验,我知道,不能作为一个有力的例证。可是我仔细想过,在周围仔细看过:幸福的婚姻实在太少了。这个制度有点儿违反天 ![]() “啊!”他说“我的意见恰好相反,我认为婚姻是两心相印,相忍相让的结合,真是多美妙的事啊!”“是的,在你梦里是美妙的。事实上你会比谁都更痛苦。” “怎么?你以为我永远不能有个 ![]() “那很难说。我看是不可能的…要是有个老实的女子,不大聪明,不大美丽,对你忠诚的,可是不了解你的,那也许还可能…” “你太刻薄了!…可是你不应该取笑人家。一个好心的女人,即使谈不上风雅,究竟是好的。” “对呀!要不要我替你找一个?” “别说了好不好?你简直是刺我的心。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我又没说什么。” “难道你竟一点儿不爱我,所以能够想到我跟别的女子结婚吗?” “正是相反;我正因为爱你,所以要使你幸福。” “你要是真的…” “甭提了!甭提了!告诉你,那对你是不幸的…” “别替我 ![]() “噢,痛苦?不会的。朋友,我太敬重你了,太佩服你了,决不会跟你在一起而觉得痛苦…并且我可以告诉你:我相信如今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怎么痛苦的了。我见的太多了,把一切都看得很淡…可是很坦⽩的说,——(你不是要求我坦⽩的吗?你不会生气吧?)——我知道我的弱点,我或许会相当的愚蠢,过了几个月要觉得跟你在一岂不十分幸福;那是我不愿意的,正因为我对你抱着最圣洁的感情;我无论如何不愿意使这点感情受到影响。” 他听了很悲哀:“是的,你这么说无非是为减轻我眼前的痛苦。我不能讨你喜 ![]() “哪里哪里!没有这种事!别这样垂头丧气的。你是一个 ![]() ![]() “那末我简直搅糊涂了。为什么我们不能融洽相处呢?” “因为我们太不同了。两个人的 ![]() “就因为这个我才爱你。” “我也是的。但也因为这个,我们将来会发生冲突。” “不会的!” “会的!或者因为我知道你比我有价值,我要埋怨自己不应该拿我这个渺小的人来妨碍你;那时我就会把自己的个 ![]() 克利斯朵夫眼泪都冒上来了。 “噢!这一点我是绝对不愿意的。我自己受什么罪都可以,却不能教你受罪。” “朋友,你别急…你知道,我这么说也许把我自己看得太⾼了些…也许我还不能为你牺牲呢。” “那不是更好吗?” “可是你要被我牺牲了,然后我回过头来也得痛苦了…你瞧,不论从哪方面看,都没法解决。还是象现在这样罢。天下还有什么东西胜于我们的友谊的?” 他摇了头摇,不胜悲苦的笑了笑:“是的,这些无非证明你骨子里并不怎么爱我。” 她也很亲切的笑了笑,带点儿惆怅的意味,叹道:“也许是罢。你说得不错。我不是个年轻的人了,朋友。我疲倦了。生活真磨人,尤其对一个不象你这样強的人…噢!你,有些时候我看你还象个十七八岁的大孩子呢。” “唉!大孩子!脸已经这么老,皱裥这么多,⽪肤这么憔悴了!” “我知道你受过很多痛苦,和我一样多,也许更多。那是我看得出的。但你有时候望着我,眼睛完全跟年轻人的一样,于是我感觉到你心中涌出一股朝起。我吗,我是已经熄灭了。我当年有热情的时节,象人家所说的⻩金时代,我可是多么不幸啊!现在我没有力量再那么来一下了。我只有一点儿极稀薄的生命,没有胆量再去尝试婚姻。啊!从前,从前…倘若一个我 ![]() “你说啊,说啊…”“唉,甭提了…” “这样说来,要是我从前…噢,天哪!” “什么?要是你从前?我又没说什么。” “我明⽩了。你太狠心了。” “从前我是疯了,如此而已。” “你现在说这个话是更要不得。” “可怜的克利斯朵夫!我说什么都会使你伤心。不说也罢。” “说罢,说罢…跟我说呀。” “说什么?” “说点儿好听的。” 她笑了。 “别笑我啊。” “你可别伤心哪。” “我怎么能不伤心呢?” “你不应该伤心,真的!” “为什么?” “因为你有了一个非常爱你的女朋友。” “真的吗?” “我告诉了你,你还不信?” “再说一遍罢!” “说了你可以不难过了罢?可以知⾜了罢?咱们这番宝贵的友谊总该教你満意了罢?” “不満意也没办法!” “薄幸啊,薄幸啊!而你还说爱我。其实我爱你还甚于你的爱我呢?” “嘿!怎么可能!” 他这样说的时候,那种爱情的 ![]() 从这一天起,他不再和她提到爱情,而他跟她的关系也不象过去那么拘束了。从前,不是故意沉默便是无法抑制的感情 ![]() ![]() ![]() ![]() 和爱人觌面可以使自己的幻想不至于再有毒素, ![]() ![]() 他们的心灵彼此渗透了。葛拉齐亚那种只顾体味生活的甜美而蒙胧半睡的境界,一遇到克利斯朵夫蓬蓬 ![]() ![]() ![]() ![]() 两颗灵魂 ![]() ![]() ![]() ![]() ![]() ![]() ![]() 光明的盟友是苏生的舂天。生新命的梦在温暖⿇痹的空其中酝酿。银灰的橄榄树有了绿意。古⽔道的暗红穹窿之下,杏仁树开満了⽩花。初醒的罗马郊野:舂草如绿波,欣欣向荣的罂粟如火焰。⾚⾊的葵花,如茵如褥的紫罗兰,象溪⽔一般在别庄的草坪上流动。蔓藤绕着伞形的柏树;城上吹过一阵清风,送来巴拉丁古园的蔷薇的幽香。 他们常常一块儿散步。只要她肯从几小时的 ![]() ![]() ![]() ![]() ![]() 拉丁艺术的意义,经过葛拉齐亚的眼睛渗进了克利斯朵夫的心。至此为止,他对意大利作品是完全不感趣兴的。野蛮的理想主义者,⽇耳曼森林中的孤僻的人,对于 ![]() ![]() ![]() ![]() ![]() ①十六世纪后半期至十七世纪时,意大利艺术家摹仿弥盖朗琪罗在西施庭教堂所作的壁画(《最后之审判》与《创世纪》),大半流于耝野鄙俗。 ②《黎明》、《圣⺟》、《丽亚》均系弥盖朗琪罗雕塑的女像。 葛拉齐亚替他打开了一个新艺术世界的门。他领会到拉斐尔与铁相的清明恬静的境界,看到了古典天才的庄严的华彩,象狮子般威镇着这个被他们服征的,由他们支配的“外形”的宇宙。威尼斯大师③的霹雳般的目光直 ![]() ![]() ![]() ③威尼斯大师系指铁相(1477-1576),因其为威尼斯画派的领袖。威尼斯派在画史上以⾊彩鲜明著称。 克利斯朵夫不由得问自己:“他们既然能把罗马的力跟和气联合起来,为什么我们就办不到呢?现在一般最优秀的人往往为了追求其中的一个而摧残另外一个。波生,洛朗,与歌德所赏识的谐和的境界,倒是意大利人比别个民族更不懂得领会。难道再要一个外国人来提醒他们吗?并且谁能够把这种谐和传授给我们的音乐家呢?音乐上还没有一个拉斐尔那样的人。莫扎特仅仅是个孩子,是个德国小布尔乔亚,神经质的,感伤的,话太多,举动太多,为了一点儿小事就会哭,就会笑。繁琐的巴赫,英勇的贝多芬,他的巨人式的后裔,——尽管把贝利翁山叠在奥萨山上咒骂天神,——也①始终没看到上帝的笑容…”—— ①神话载,古代有巨人族,将贝利翁山叠在奥萨山上与邱比特作战。 克利斯朵夫可是看到了,因为看到了,所以对自己的音乐感到惭愧:无益的 ![]() ![]() 在这几个月中间,克利斯朵夫似乎把音乐忘了,没有这需要了。他的精神受着罗马气息的感应,正在怀胎的时期。他整天象喝醉了酒似的出神。初舂时节的自然界也和他一样,一方面因为酣睡方醒而非常困倦,一方面又飘飘然有点醉意。大自然跟他一起作着梦,彼此象一对睡梦中的情人那样紧紧的抱着。他不再讨厌罗马郊外的 ![]() 四月中,他得到巴黎方面的邀请,要他去指挥几个音乐会。他不加考虑就想谢绝了,但认为先应该跟葛拉齐亚谈一谈。他觉得把自己的生活去和她商量,心里非常愉快;这样他可以假想她是参加他的生活的。 这一回她可使他大为失望。她要他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劝他接受。他听了非常难过,认为这表示她对他冷淡。 葛拉齐亚这么劝他的时候也许心中并不是没有遗憾。但克利斯朵夫为什么要去跟她商量呢?既然他要她代为决定,她便认为对于朋友的行为负了责任。自从他们在思想上沟通以后,她也有点感染到克利斯朵夫的意志,觉得行动不但是我们做人的义务,而且也是件美事。至少她认为她的朋友应当把行动当做一种责任,不能随便放弃。她比他更清楚,意大利的气息有种⿇醉的力量,好似温暖的南方季候风包含着 ![]() ![]() ![]() ![]() ①⺟狼为罗马城的象征,历代雕塑家多以此为题材塑成铜像。 而为克利斯朵夫着想,她的理由就多了。一个音乐家在当时的意大利不大容易过活。他的空气受着限制。音乐生活是窒息了。这块土地当年是替欧洲音乐揷种的,现在被戏剧工厂起満了油腻的灰跟滚热的烟。凡是不肯加⼊这个歌唱队的,不能或不愿意进戏剧工场的,就得被遗弃或是被窒息。民族的 ![]() ![]() ![]() ![]() 况且,天才不能缺少养料。音乐家不能缺少音乐,——不能没有音乐听,也不能不把自己的音乐奏给人家听。短时起的退隐对于精神固然有益,使它能韬光养晦,——但必须以重新出山为条件。孤独是⾼尚的,但对于一个从此摆脫不了孤独的艺术家是致命的。一个人应该体验当代的生活,哪怕这生活是喧闹的,糜烂的;应当一刻不停的昅收,一刻不停的给,给,然后再接受…在克利斯朵夫的时代,意大利不是当年那个艺术大市场了,也许它有一天会恢复这个地位。但眼前的思想市场,沟通各个民族心灵的市场是在北方。你要愿意活下去,就得上那儿去生活。 克利斯朵夫凭着一相情愿的心思,极不愿意回到喧闹的社会中去。但关于克利斯朵夫的责任,葛拉齐亚倒反感觉得更清楚。她对他比对她自己苛求得多。没有问题,那是因为她看重他的缘故,同时也因为这样为自己更方便。她把打起精神去生活的事 ![]() 是的,他不要求她更多,只要求一点,就是希望她的爱他能少为他一些而多为她自己一些。因为他不満意她的友谊毫无自私的成分,以至于只会替她的朋友的利益着想,——而这朋友是只求她不要想其他的利益的。 他走了。他跑得远了,可是并没离开她。古话说得好:“你心里不同意的时候,永远不会离开你的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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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是知名作家罗曼·罗兰力作,是一本文笔与情节俱佳的经典名著,优雅小说网免费提供约翰·克里斯朵夫最新章节阅读,希望您能优雅的在优雅小说网上阅读。罗曼·罗兰撰写的约翰·克里斯朵夫最新章节免费在线阅读,约翰·克里斯朵夫为虚构作品,请理性阅读勿模仿故事情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