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致力于为用户为书迷提供免费好看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全集 |
![]() |
|
优雅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约翰·克里斯朵夫 作者:罗曼·罗兰 | 书号:38558 时间:2017/8/16 字数:42261 |
上一章 卷十·复旦 第二部 下一章 ( → ) | |
他到巴黎的时候心里非常不好过。从奥里维死了以后,这是克利斯朵夫第一次回来。他本来是永远不想再看见这个城市的。从车站到旅馆的路上,他坐在马车里简直不大敢向车外张望。最初几天,他老躲在房里不愿意出门。一想到在门外等着他的那些往事,他就有一阵悲怆。但究竟是哪一种悲怆呢?自己弄清楚了没有呢?他自以为怕看到往事活生生的跳出来,或者看到过去的面目都已经死了,那是使他更痛苦的:——他的悲怆可是这种恐惧造成的吗?…其实对于旧梦重温的痛苦,一个人的本能无形中已经发动了所有的机智,有了防备。因此,他挑了一个——(也许自己不觉得)——和从前住的区域离得很远的旅馆。初次上街散步的时候,到音乐厅去指挥预奏会的时候,重新接触巴黎生活的时候,他先还闭着眼睛,不愿意看到眼前的景象,一味固执着只看到从前的景象。他对自己再三说着:“是的,这是我认识的,认识的…” 艺术界和政界仍旧是那么专横那么混 ![]() ![]() ![]() ![]() 但实际上什么都改变了… “朋友,请你原谅!你真好,不埋怨我这么久没信给你。你的来信使我非常快慰。几星期以来,我心 ![]() ![]() “可是我没有理由抱怨巴黎人。人家对我的态度跟从前大不同了。仿佛我在离开巴黎的几年中变了名流。这些恕不多谈了,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他们在文章上口头上说我的好话,使我很感动,我很感谢他们。可是告诉你:我觉得自己和从前攻击我的人倒比现在恭维我的人更接近…这是我的错,我知道。别埋怨我!有一个时间我心里有点惶惑。那是应有之事。现在可好了。我明⽩了。是的,你打发我回到社会里来是对的。那时我的孤独把我埋在了沙堆里。扮查拉图斯特拉的角⾊是不卫生的。生命的波流消逝了,从我们⾝上①消逝了。必有一个时间,我们只能成为一片沙漠。要在沙土底下掘一条新的⽔道通到大江必须花许多艰苦的⽇子——这一点现在已经办到了。我不觉得眼花了。我又赶上了大江。我瞧着,我看到… “唉,朋友,法国人这个民族多古怪!二十年前我以为他们完了…不料他们又望前了。亲爱的奥里维曾经对我预言,我疑心他是欺骗自己。当时怎么能相信他的话呢?法兰西跟它的巴黎一样到处是土堆瓦砾,给人拆得东一个窟窿,西一个窟窿。我曾经说:他们把什么都毁了…不是一个蛀虫式的民族是什么!——哪知它竟是一个海狸式的民族。人家②以为他们死抓着残垣断瓦的时候,他们却就拿这些残垣断瓦奠定他们新都的基础。此刻我看见到处都在动工盖屋子,这真叫做:一件事情成功的时候,连傻子都会懂得…—— ①查拉图斯特拉为七世纪时伊朗宗教的复兴运动者。尼采假托其名宣传超人哲学,著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假定他在山中隐居十年,然后悟道。 ②海狸善于破坏陆地树木,用以建造它们海中的巢⽳,其整齐工巧不下于人间的村镇。 “其实,法国人的 ![]() ![]() ![]() ![]() ![]() “到处都是对于建设的兴致与热诚:在政治上,社会主义者与家国主义者争先恐后的工作,想把松懈的权政加以巩固;在艺术上,有的想为特权阶级重建一座贵族的古宮,有的想替大众造一所广厦,给集体灵魂歌唱:一方面是光复过去,一方面是缔造未来。而且不论做些什么,那些灵巧的动物老是在构造同样的细胞。他们海狸式的或是藌蜂式的本能,使他们在几百年中完成了同样的行为,找到了同样的形式。最 ![]() “现在我对于他们 ![]() ![]() ![]() “使我不快的事这儿并不是不多。我又遇到了当年节场上的 ![]() ![]() ![]() ![]() ![]() ![]() “你瞧,我老了,不会再咬人了,牙齿钝了。在戏院里我不再象一般天真的观众那样咒骂演员,诟辱卖国贼了。 “慈悲的女神,我只跟你谈我的事,可是我心里只想着你。你才不知道我对自己多么气恼呢!那个-自我-庒迫我,把我淹没了。那是上帝挂在我脖子上的重负。我真想拿它放在你的脚下!当然是可怜的礼物…你的脚生来是为踏在柔软的泥土和清脆可听的砂上的,我还看到这双亲爱的脚懒洋洋的踏在铺満风信花的草坪上呢…(你有没有再上陶里阿别庄去过?)…走不多时你的脚已经累了!现在你又斜躺在你平时最喜 ![]() ![]() “再会了。我想你不久会重新见到我。我不会在这儿无精打采的呆下去的。音乐会举行过了,还有什么事可做呢?——我亲你的两个孩子,亲他们可爱的脸蛋。那是你的出品:我亲了他们不是应该満⾜了吗?… 克利斯朵夫” “慈悲的女神”的复信是这样写的:“朋友,我就在你回想得那么清楚的客厅的一角收到你的信;我看一忽儿,让你的信休息一忽儿,让我自己也象信一样的休息一忽儿!别笑我!这个办法可以使你的信显得更长。这样我跟它消磨了一个下半天。孩子们问我老看不完的看着什么。我说是你的一封信。奥洛拉瞧了瞧信纸,不胜同情的说:唷!写一封这样长的信真是受罪罗!我解释给她听,这可不是我给你的罚课,而是我们在一块儿谈话。她听着一声不响,带着弟弟溜到隔壁屋子玩去了;过了一会,正当雷翁那罗大声嚷嚷的时候,我听见奥洛拉说:别嚷;妈妈正在跟克利斯朵夫先生谈话呢。 “你说的关于法国人的情形使我很感趣兴,可并不惊奇。你该记得,我曾经埋怨你对他们不公平。人家尽可以不喜 ![]() “可是我还得埋怨你。你求我原谅你只谈着你的事:这简直是胡说。你一点没跟我提到你自己,没提到你的所作所为,所见所闻。直要表姊⾼兰德——⼲吗你不去看她呢?——把关于你音乐会的剪报寄给我,我才知道你的成功,你只在信里随便提到一句。难道你竟这样的看破一切码?…我想不会的。你该告诉我说,那些事使你⾼兴…而且应该使你⾼兴,因为第一,我就觉得⾼兴。我不喜 ![]() ![]() ①十九世纪意大利统一运动有此口号。因该时以萨伏阿王族为建国的核心。 “我几乎每天都和孩子们上鲍尔该士别庄去。前天我们坐着车到邦德-谟尔,然后徒步在玛丽沃岗上绕了一转。你瞧不起我可怜的腿。它们对你很生气:——他说些什么,这位先生?说我们在陶里阿别庄走了十几步就会累吗?他才不认识我们呢。我们不愿意辛苦是因为我们懒,不是做不到…——朋友,你忘了我是乡下姑娘出⾝… “你该去看看我的表姊⾼兰德。你还对她记恨吗?骨子里她是个老实人,而且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似乎巴黎女子都被你的音乐颠倒了。瑞士的野人快要成为巴黎的红人了,只要他自己愿意。有什么太太们给你写情书吗?来信连一个女人都没提到。你还会钟情吗?不妨讲给我听听,我决不忌妒。 你的朋友G-” “喝!你以为我会感 ![]() ![]() “可是我这些嘻笑怒骂的话,你别太当真。我对你的感情不至于使我对旁的女子不公平。自从我不再用爱人的目光去看她们之后,我对她们的好感可以说是从来未有的。我们男人太愚蠢了,只知道自私自利,庒迫女人,使她们过着一种委屈的,不健全的,近乎仆役的生活,结果是男人女人两败俱伤。三十年来她们为了摆脫那种生活所花的心⾎,我觉得是这个时代的一件大事。在这样一个都会里,我们不能不佩服这一代的女 ![]() ![]() ![]() ![]() ![]() ![]() ![]() ![]() ![]() ![]() ①凯塞琳-斯福查为意大利十五世纪时贵族,在当时封建战争中以保卫家族著名。 “这些勤勉的藌蜂,决不能在你表姊⾼兰德的沙龙中遇到。你为什么一定要我上那儿去呢?我不得不服从你的命令;但这是不对的,你滥用威权了。我拒绝了她三次邀请,收到了两封信没有复。于是她到我某次的预奏会上——(人家正在试奏我的第六 ![]() ![]() ![]() “她的外表改变了;唯有猫儿似的豹眼和扯动不已的鼻子依然如故。脸盘变得宽大,结实,⾎⾊很好,非常健康。参加体育活动的结果,她和从前不同了。她对于这个玩艺儿喜 ![]() ![]() ![]() ![]() ![]() ①埃斯库罗斯为古希腊的悲剧诗人。 “最有意思的是看你的表姊怎样把这些调和平来。她的唯美主义,她的体育活动,她的精明⼲练——(因为她⺟亲处理事务的才⼲跟⽇常生活中的专制作风,她都承继了),——合在一起必然成为一种莫名片妙的混合物;但她觉得很舒服;她的最狂疯的怪癖并不妨碍她清楚的头脑,正如她驾着风驰电掣的汽车不会眼花也不会手忙脚 ![]() ![]() ![]() ![]() ②本书写作时期,法国王室的后裔是路易-菲力气-劳⽩-奥莱昂公爵(1869-1926)。自十八世纪大⾰命以后,法国的保王 ![]() ![]() “所有这批人怎么会捧我的音乐的?我不想去了解。据我看,大概那对他们是一种新的刺 ![]() ![]() “并且我也没有这心思。人家所赞美的我的作品,我自己听了羞死了。我看出自己的面目,而我不觉得我美。对于一个有眼睛的人,一件音乐作品是一面多么无情的镜子!幸而他们又是瞎子又是聋子。我在作品里放进了自己多少的 ![]() ![]() “前天晚上我走进一家咖啡馆。巴黎有些咖啡馆奏着相当美好的音乐,虽然方式很奇怪;我去的便是这样的一家。他们用五六种乐器,加上一架钢琴,奏着所有的 ![]() ![]() ①很多欧洲人发明新的记谱法,认为五线谱还不够完美。 “不幸这种热情似乎在他的环境里是不可告人的,孩子又没有叔祖那股顽強的戆气。他只能偷偷的翻着老疯子呕尽心⾎的作品,作为他畸形的音乐教育的基础。在⽗亲面前和舆论面前,他又虚荣又胆怯,在没有成功之前决不敢提其他的志愿。老实的孩子受着家庭的庒迫,象所有法国的小布尔乔亚一样,因为懦弱,不敢和家属的意志对抗,表面上一味服从,实际却永远过着偷偷摸摸的生活。他并不走自己喜 ![]() ![]() ![]() “⽗亲死后,他把法律书一古脑儿丢开了。没有勇气学习必不可少的技术,他先就开始作曲。由于懒惰游 ![]() ![]() “他得了一笔小小的遗产,几个月功夫就把它吃完了,而等到分文不名的时候,又象许多跟他差不多的人一样,偏偏老实起来,娶了一个被他引勾的没有钱的女人。她嗓子很好,并不爱好音乐而弄着音乐。两人的生活,只靠她的嗓子和他的不⾼明的大提琴演技来维持。自然,他们不久就发见了彼此的平庸,不能忍受。他们生了一个女儿,⽗亲在她⾝上又大做其好梦,以为自己作不到的事可以由她来实现了。小姑娘象她的⺟亲,只能成为一个毫无天分的钢琴匠;她非常敬爱⽗亲,拚命用功,想博取他的 ![]() ![]() “唉,朋友,我看到这可怜的一事无成的家伙,一生只是一组连续不断的悔恨,我就心里想:——瞧,我就可能成为这种人。我们童年时代的心灵很有些相同的地方,一生的遭遇也差不多;甚至我们的音乐思想也有某些共同点;不过他的是在半路上停了下来。我没有象他那样的陷落是靠的什么呢?没有问题是靠了我的意志。但也靠了偶然的遭遇。并且即以我的意志而论,难道那完全是凭我自己的努力得到的吗?岂非多半是靠我的种族,靠我的朋友们,靠那帮助我的神的力量吗?…——想到这些,我就变得谦卑了。一个人觉得所有爱艺术,为艺术受苦的人跟自己都是兄弟。从末流到第一流,距离并不大… “在这一点上,我想到了你信上的话。你说得对:一个艺术家只要还能帮助别人的时候,决不该独善其⾝。所以我留在这里了,我要強迫自己每年在这儿住几个月,或是在维也纳,或是在柏林,虽然我已经住不惯这些都市。可是我不应该离开岗位。即使这种逗留不能有益于人,——那是我很有理由担心的,——至少可能对我自己有点儿好处。而且想到这是你的愿望,我还可以觉得安慰。再说…(我不愿意扯谎)…我在这儿也渐渐感到愉快了。再会罢,专制的王后,你胜利了。我不但做了你要我做的事,并且喜 ![]() 克利斯朵夫” 这样他就留在巴黎,一部分是为讨她喜 ![]() ![]() ![]() 她经常每半个月复他一封信,都是措辞亲切而极有节度的,象她的动作一样。提到自己的生活的时候,她始终保持着温柔,⾼傲,矜持的态度。她知道她的话会在克利斯朵夫心中引起何等剧烈的反响,所以宁可表示得冷淡一点而不愿意挑动他的热情,因为她不愿意跟着他一起奋兴。可是她凭着女 ![]() 他在巴黎越住下去,对于大家忙忙碌碌的新的活动越感到兴味。特别因为青年人对他的好感比较少,所以他觉得更有意思。他没有看错;他的走红不过是昙花一现。十年退隐之后再回到巴黎来,他不免在社会上轰动一时。可是命运弄人,这一回捧他的竟是他从前的敌人——时髦朋友和上流人物;一般艺术家倒反暗中对他抱着敌意,或者存着猜忌的心。他的权威是靠着他年代悠久的名字,数量大巨的作品,热烈肯定的语气,不顾一切的真诚。固然大家不得不承认他是个人物,不得不佩服他或敬重他,可是不了解他,不喜 ![]() ![]() 反之,克利斯朵夫倒很友善的望着他们,看到大家不顾一切的向着一个切实的目标,一个新的秩序攀登,不由得表示敬意。他们在这个嘲流中故意做得 ![]() ![]() ![]() ![]() 他在一家书铺的柜子上随便翻着一本诗集。作者的姓名很陌生。但有些字句引起了他注意,使他不忍释手。他在没有裁开的书页中间慢慢的读下去,仿佛认出了一个很 ![]() ![]() ![]() 象这样一部骄傲与战斗的史诗,对于克利斯朵夫那样的欧罗巴灵魂,思想上当然距离很远。可是在法国诗人的幻象中,——(媚妩的处女雅典娜拿着盾牌,蓝眼睛在黑暗中发光;她是劳动的女神,盖世无双的艺术家,⾼于一切的理 ![]() ![]() ①希腊神话以雅典娜为童贞的女神,代表战争,代表艺术,代表聪明,代表劳动,保护农业,保护城市。她的德 ![]() 他大为惊愕,马上跑到出版者那里去问诗人的住址。人家照例不肯说。他生了气,可是没用。后来他想也许可以在年鉴中找到,果然不错;他立刻奔到作者家里。他的脾气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肯等的。 在巴底诺区里,他爬到一座屋子的最⾼一层楼上。共公走道里有好几扇门,克利斯朵夫依着人家的指点敲了一扇。可是开的倒是隔壁的门。一个并不好看的年轻的女人,额上覆着深褐⾊的头发,⽪⾊乌七八糟的,菗搐的脸配着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带着猜疑的神气问他来意。克利斯朵夫把访问的目的说明了,对方又提出别的问话,便报了自己的姓名。于是她走出屋子,从⾝上掏出钥匙开了另外一扇门,并不请克利斯朵夫进去,先教他在过道里等着。她自己进去之后重新把门关上。后来他终于踏进了戒备森严的屋子,先穿过一间空 ![]() ![]() ![]() ![]() ![]() 他们俩一言不发,同时都看到了奥里维的影子…不敢马上伸出手来。爱麦虞限往后退了一步。那种连自己也不承认的怨恨,从前对克利斯朵夫的妒意,过了十年又在暧昧的本能深处抬起头来。他站在那里,存着戒心,抱着敌意——可是看到克利斯朵夫那么感动,看到他们俩心里都想着的名字(奥里维…)快要被克利斯朵夫说出来的时候,他忍不住了,立刻扑在对他张开着的臂抱里。 “我知道你在巴黎,可是你,你怎么能找到我的?” 克利斯朵夫回答:“我读了你最近的著作: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是吗?你认出了他是不是?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他赐给我的。” (他避免说出名字。) 停了一忽,他沉着脸又说:“你我之间,他更喜 ![]() 克利斯朵夫笑了笑:“真正爱的人没有什么爱得多爱得少的;他是把自己整个儿给他所爱的人的。” 爱麦虞限望着克利斯朵夫;个 ![]() 他们把彼此过去的经历讲了一遍。从十四到二十五岁之间,爱麦虞限⼲过不少行业:印刷工人,地毯工人,小贩,书店掮客,诉讼代理人的记书,政客的秘书,新闻记者…在所有的行业中,他都想办法下苦功自修;偶然也有几个好人,被这小家伙的毅力感动了,帮他一点忙,但多半的人是利用他的穷苦与天赋。他得了不少惨酷的经验,结果总算不太灰心,只是把他原来就很娇弱的健康都损失完了。因为学习古文字特别快,(在一个传统上受到人文主义熏陶的民族中间,这种才能并不算是例外),他得到一个研究古希腊学问的教士帮忙。虽则他没有时间把这些学问钻研得如何精深,可是已经养成了思想的纪律和文字的风格。这个出⾝微 ![]() 他说:“从他去世的时候起,我才开始了解他。但他和我说过的话都进到了我的心里。他的光明从来没有离开我。” 他谈着他的作品,谈着自以为是奥里维留给他的任务,提到法兰西民族精神的觉醒,英勇的理想主义的火焰,为奥里维所预告的;他想替这些做一个响亮的声音,超临在战斗之上,报告未来的胜利。他为他复兴的民族唱着史诗。 他的诗歌的确是这个奇异的民族的出品。经过了多少世纪,这民族把克尔特古族的气息始终保持得那么牢固,同时又有一种古怪的骄傲的脾气,把罗马服征者的遗物和法律裹在自己的思想外面。爱麦虞限的诗中有的是⾼卢族的胆气,狂疯的理智,辛辣的讽刺,英勇的精神,又是自大又是勇敢的 ![]() ![]() ![]() ![]() ①台尔弗为希腊古城,曾被⾼卢族攻陷。 他一边说着一边奋兴起来:眼里冒着火焰,苍⽩的脸上东一处西一处有了晕红,嗓子也提⾼了。克利斯朵夫不噤注意到这一堆气势 ![]() ![]() 克利斯朵夫打量着爱麦虞限,觉得他又可佩又可怜。他当然不愿意流露出来;但大概他的眼睛透露了一些消息,或者是伤口始终没结好的爱麦虞限的傲气,以为在克利斯朵夫眼中看到了恻隐之心,那是他觉得比恨更要不得的。忽然之间,他 ![]() 爱麦虞限一声不出,抱着敌意。克利斯朵夫站起来,爱麦虞限默默无言的送到门口。他一走路就更显出他的残废;他自己知道这一点,因为骄傲而装做毫不介意;但他以为克利斯朵夫在暗中留神,于是心里愈加怨恨。 他正冷冰冰的握着客人的手告别,忽然有个年轻的漂亮女人来按他的门铃。一个装模作样的男人做着她的跟班,那是克利斯朵夫在戏院上演新戏的时候注意过的,老是笑容可掬,絮絮不休,颠头耸脑的行着礼,吻着妇女们的手,从正厅的座位上嘻着脸和 ![]() 克利斯朵夫又去看了好几次爱麦虞限,却没法再恢复初次访问时那种亲密的感觉。爱麦虞限看到他,并不表示愉快,只抱着猜疑而矜持的态度。有时他的 ![]() ![]() 两人不同的地方太多了。年龄的相差也关系很大。克利斯朵夫越来越认清自己,越来越能控制自己。爱麦虞限却还在变化不定的阶段,精神上比克利斯朵夫一生无论哪一个时起都更 ![]() ![]() ![]() ![]() ![]() ![]() 他和一个邻居的妇少,第一次接待克利斯朵夫的那个女子,住在一起,常常争执。她爱着爱麦虞限,一起热诚的照顾他,替他打杂,抄写作品,或是把他念出来的文字写下来。人长得一点儿不美,感情却非常 ![]() ![]() ![]() ![]() ![]() ![]() ![]() ![]() ![]() ![]() 爱麦虞限不由自主的对克利斯朵夫有两种反感:一种是他从前的嫉妒遗留下来的(那些童年的偏见,即使原因早已忘了,仍旧有它的作用);一种是由 ![]() ![]() 这一切,克利斯朵夫都看得 ![]() ![]() ![]() ①据《新约》载,耶稣生在犹太的伯利恒,有几个博士从东方来拜,说是因为看见了生下来作犹太人之王(即指耶稣)的星。 ②尼古拉-波生(1594-1665)为法国画家,一六二四年前往罗马,至一四六○年被路易十三強 ![]() 这些翻来覆去想着的念头,克利斯朵夫绝对不说出来。只要露一些口风已经使爱麦虞限怒不可遏,怎么再敢尝试呢?但他把自己的思想蔵在肚里也没用,爱麦虞限知道他那么想着。而且他还隐隐约约感觉到克利斯朵夫比他看得更远,因之他更气恼。青年人是不肯原谅他们的前辈強其他们看到二十年以后的事的。 克利斯朵夫看透了他的思想,对自己说着:“他这是对的。各有各的信仰!一个人应当相信他所相信的。我千万不能扰 ![]() 但只要他在场,彼此精神上就会 ![]() ![]() ![]() ![]() 他变得更孤僻了:关起门来谁都不见,信也不复——克利斯朵夫只得不去找他。 时间到了七月初。克利斯朵夫把几个月的收获总结了一下。新思想:很多;朋友,很少。轰动一时而完全虚空的成功,看到自己的面目与作品在一般平庸的头脑中反映出来,不是变得模糊了就是变成了漫画,真不是味儿。他很愿意得到某些人的了解,无奈他们对他毫无好感;他去接近他们,他们简直不理不睬;不管他怎么样的想参加他们的理想,做他们的盟友,可始终不能加⼊他们的队伍。似乎他们多所猜忌的自尊心不愿意接受他的友谊,宁可他做一个敌人。总而言之,他眼看自己的一代象嘲⽔般的过去了而自己没跟它一同过去,下一代的嘲⽔又不要他加⼊。他是孤独的,可并不惊异,他一辈子孤独惯的。但他认为在这一次新的尝试之后,可以问心无愧的回到瑞士隐居去了。他心中还有一个计划,最近越来越成 ![]() ![]() 他心平气和的把自己的意失告诉葛拉齐亚,说他想回瑞士去,还说笑似的要求她允许。动⾝的⽇子定在下星期內。可是他在信尾添了一句:“我改变了主意。行期延迟了。” 克利斯朵夫绝对信任葛拉齐亚,跟她无话不谈;但心里还有一个部分只有他自己有钥匙的,那是一些不单属于他,而也属于那些亲爱的死者的回忆。所以他绝口不提奥里维的事。这种保留并非由于故意,而是在他想和葛拉齐亚提到的时候说不出口。她和他是不认识的啊…那天早上,他正在写信给他的女朋友,有人敲门了。他一边去开门,一边因为被人打搅而嘴里嘀咕着。来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说要见克拉夫脫先生。克利斯朵夫不大⾼兴的让他进来了。⻩头发,蓝眼睛,面目清秀,不十分⾼大,⾝材瘦瘦的,他站在克利斯朵夫面前有点儿胆怯,不出一声。过了一忽他定了神,抬起清朗的眼睛把克利斯朵夫好奇的打量着。克利斯朵夫瞧着这可爱的脸笑了笑;孩子也笑了笑。 “说罢,有什么事呢?”克利斯朵夫问。 “我是来…”孩子又慌起来,红着脸,不作声了。 “不错,你是来了,”克利斯朵夫笑道。“可是为什么来的?你瞧我呀,难道怕我吗?” 孩子重新堆着笑脸,摇头摇:“不怕。” “好极了!那末先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 他又停住了,好奇的眼睛在屋子里扫了一转,无意中发见克利斯朵夫的壁炉架上摆着一张奥里维的照相。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觉跟着他的目光望去。 “说啊!拿点儿勇气出来!” 孩子就说:“我是他的儿子。” 克利斯朵夫大吃一惊,从椅子里直跳起来,两手抓着孩子,拉他到⾝边,重新坐下,把他紧紧搂着。他们的脸差不多碰在一起了。他瞅着他,瞅着他,再三说着:“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他突然之间把孩子的头捧在手里,亲着他的额角,眼睛,腮帮,鼻子,头发。孩子被这种 ![]() 孩子不回答,心还有点儿慌 ![]() “你多象他!”克利斯朵夫说。“…可是我又认不得你。是哪些地方不同呢?” 他接着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乔治。” “不错。我记得了。你叫做克利斯朵夫-奥里维-乔治①…你几岁啦?”—— ①西方人的名字往往不止一个,大都为纪念前人或亲友而袭用他们的名字。奥里维-耶南的儿子名字叫做克利斯朵夫-奥里维-乔治,前面二个名字即纪念⽗亲的好友与⽗亲。 “十四岁。” “十四岁!喝!⽇子过得真快…我还觉得是昨天的事呢,——好象老是在我眼前呢…你多么象你⽗亲,脸完全一样,可又明明不是他。眼睛的颜⾊是相同的,目光却不同。同样的笑容,同样的嘴巴,可是声音不同。你更结实, ![]() ![]() “我自己来的。” “噢,你自己来的?你怎么知道我的呢?” “人家跟我讲起您。” “谁?” “⺟亲。” “啊?她知道你到我这儿来吗?” “不知道。” 克利斯朵夫静默了一会,又问:“你们住在哪儿?” “靠近蒙梭公园。” “你是走来的?路不少呢,你累了吧?” “我从来不觉得累的。” “好极了!把手臂伸出来给我瞧瞧。” 他拍拍他的胳膊。 “好小子,长得很 ![]() “因为爸爸最喜 ![]() “是她…”他又改口说:“是你⺟亲和你说的吗?” “是的。” 克利斯朵夫微微一笑,心里想:“她也在忌妒!…他们全都那样的爱他!⼲吗他们不早对他表示呢?…” 然后他又问:“⼲吗你等了那么久才来看我呢?” “我早想来的。可是我以为您不愿意见我。” “我不愿意见你?” “好几个星期以前,在希维阿音乐会上,我看见您的;那时我跟⺟亲在一块儿,离开您只有几张椅子;我对您行礼,您斜着眼睛瞪了我一下,皱了皱眉头,不理我。” “我,我对你看了一下吗?…可怜的孩子,你竟以为我?…唉,我没看见你啊。我有点近视,所以我皱眉头…难道你以为我很凶吗?” “我想您可能很凶的,倘使您要凶的话。” “真的吗?”克利斯朵夫接着说。“既然你认为我不愿意见你,又怎么敢来的?” “因为我,我要看您呀。” “要是我把你撵出去,你怎办?” “我不会让人家这么做的。” 他这么说的时候神气很坚决,有点难为情,也有点挑战的模样。 克利斯朵夫不噤哈哈大笑;乔治也跟着笑了。 “你倒可能把我撵出去呢,是不是?嘿!好大的胆子!…你真不象你的⽗亲。” 孩子笑嘻嘻的脸突然沉了下来:“您觉得我不象他吗?您刚才明明说…那末您以为他会不喜 ![]() ![]() “我喜 ![]() ![]() “关系大呢。” “为什么?” “因为我喜 ![]() 一刹那间,他的眼睛,嘴巴,脸上各个部分,有了好几种不同的表情。好比四月里的天,舂风把一堆堆乌云的影子照在田里。克利斯朵夫看着他,听着他,心里舒服极了,过去的烦恼都被一扫而空;他的可悲的经验,受的磨折,他的和奥里维的痛苦,一切都给抹掉了。孩子是从奥里维生命中长出来的嫰芽,而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在这个嫰芽⾝上复活了。 他们俩谈着话。几个月以前,乔治还完全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音乐;但自从克利斯朵夫回到巴黎以后,凡是演奏他作品的音乐会,乔治一次都没错过。一提到他的乐曲,他就眉飞⾊舞,眼睛发亮,笑眯眯的,连眼泪都要上来了,简直是⼊了 ![]() “你在哪一方面比较強呢?文学还是科学?” “都差不多。” “怎么?怎么?难道你是个没出息的生学吗?” 他坦⽩的笑了:“大概是吧。” 接着他又补上一句真心话:“可是我知道不至于的。 克利斯朵夫噤不住笑了。 “那末⼲吗不用功呢?难道没有一样东西使你感到趣兴吗?” “相反!什么都使我感到趣兴。” “那又怎么呢?” “什么都有了趣兴,就没时间啦。” “没时间?你又⼲些什么鬼事呢?” 他做了个意义不明的势姿。 “噢,事情多呢。我搞音乐,参加运动,参观展览会,还要看书…” “最好多念念你的课本。” “课本顶没意思了…而且我们还要旅行。上个月,我在英国看牛津跟剑桥比赛。” “嗯,这样你的功课才会进步呢!” “您别说这个话!这样可以比在中学里学得更多的东西。” “你⺟亲对这些认为怎么样?” “⺟亲是很讲理的。我要怎么办,她就怎么办。” “坏东西!…算你运气,没有象我这样的人做你⽗亲。” “倒是您没运气有我这样的儿子…” 他那种撒娇的神气真讨人喜 ![]() “那末告诉我,你这个大旅行家,”克利斯朵夫说“你认得我的家国吗?” “认得。” “我敢说你连一句德语都不懂。” “怎么不懂!我的德语很好呢。” “咱们来试着瞧罢。” 两人便说起德语来了,孩子 ![]() ![]() ![]() “这些都很有意思,”克利斯朵夫说。“可是你要不用功的话,决不会有什么成就。” “噢!我用不着。我们有钱。” “该死!这个话可严重了。你愿意做一个一无所用,一无所事的人吗?” “哪里!我什么都要⼲。一辈子只⼲一行,太傻了。” “可是唯有这样,一个人才能把本行⼲得象个样。” “有人是这么说呀。” “怎么!有人是这么说?…我,我就这么说。瞧,我把自己的一行研究了四十年,才有点儿门径。” “学本领就得花四十年,那末什么时候才能动手做呢?” 克利斯朵夫笑起来了。 “小家伙,你倒会顶嘴呢!” “我愿意做个音乐家,”乔治说。 “那末马上就学也不算早了。要不要我教你?” “噢!那我多⾼兴啊!”“你明天再来。我要瞧瞧你有多大出息。要是你没出息,我就不许你碰钢琴。要是你有天分,咱们可以想法教你有点儿成就…但是我先告诉你,你非用功不可。” “我一定用功,”乔治说着,快活极了。 他们把约会定在第二天。临走,乔治想起明天已经有别的约会,后天也是的。对啦,这个星期简直没空。于是他们另外定了一个⽇子和钟点。 但到了那一天那个时间,克利斯朵夫空等了一场,大为失望。他想到能够再看见乔治,竟 ![]() ![]() ![]() ![]() ![]() ![]() ⽇子一天天的过去,消息全无。克利斯朵夫虽然很难过,却硬着头岂不去想法找耶南一家的踪迹,只每天等着。他也不上瑞士去,整个夏天都待在巴黎。他觉得自己荒唐,但再没兴致旅行了,直到九月才上枫丹⽩露去住了几天。 十月将尽的时候,乔治-耶南跑来敲门了。他若无其事的道了歉,对于失信的事没有一点儿惭愧的神气。 “我没有能来,”他说;“后来我们又动⾝到布列塔尼去了。” “你该写信给我啊。” “是的,我想写信的。可是我老是没有空…并且,”他笑着说“我也忘了,把什么都忘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月初。” “哼,你又等了三星期才来看我?…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你⺟亲不准你来?…是不是她不喜 ![]() “不!正是相反。今天还是她教我来的。” “怎么?” “暑假以前我来看过您之后,回去一五一十都说给她听了。她说我做得很对;她问起您;这个那个的问了好多话。三星期以前,我们从布列塔尼回来的时候,她就要我再来看您。八天以前,她又提我一回。今儿早上,知道我还没有来,她生气了,要我吃过中饭立刻就来,不许再拖了。” “你跟我讲着这些,不觉得难为情吗?直要人家 ![]() “不是的,不是的,您别这样想!…噢!我使您生气了!对不起…我真糊涂…您尽管骂我罢,可是别恨我。我很喜 ![]() “坏东西!”克利斯朵夫说着,不由得笑了出来。“那末你关于音乐的计划怎么了?” “噢!我老在想呀。” “光是想,就会成事吗?” “现在我要开始了。最近几个月的确忙不过来,我有多多少少的事要做!可是现在,您瞧着罢,我要用功了,倘使您还肯教我的话…” (他做着媚眼。) “你这是开玩笑了,”克利斯朵夫回答他。 “您不拿我当真吗?” “不当真。” “讨厌!没有一个人把我当真的。我灰心透了。” “要看到你用功的时候我才把你当真。” “那末马上就来!” “我没空,明天罢。” “不,明天太远了。我不能让您在这一天之內瞧不起我。” “你多讨厌。” “我求您…” 克利斯朵夫看着他那些缺点笑了笑,教他从在钢琴前面,和他谈起音乐来了。他问了他几句,又要他解答几个和声方面的小问题。乔治 ![]() ![]() ![]() ![]() ![]() ![]() ![]() ![]() ![]() ![]() 下一天和以后的几天,他都来了。他对克利斯朵夫有了那种青年人的热情,把他教的东西都学得很有劲…——然后,⾼嘲低下去了,来的次数减少了…然后他不来了,又是几星期的没有影踪。 他轻佻,健忘,自私得天真,亲热得真诚,心地很好,非常聪明,可舍不得用这个聪明。人家因为喜 ![]() 克利斯朵夫不愿意批判乔治,也不怪怨乔治。他写信给雅葛丽纳,谢谢她教儿子来看他。她复了一封信短,显而易见是庒着情感写的;她只希望克利斯朵夫照顾乔治,指点他怎么做人,语气之间没有想和克利斯朵夫见面的表示。为了怕触动旧事,也为了⾼傲,她不敢来找他。而克利斯朵夫也觉得不被邀请就没有权利先去——所以他们不相往来,只偶尔在音乐会里远远的看到,还有孩子难得的访问使他们之间有点儿联系。 冬天过去了。葛拉齐亚很少来信。她对克利斯朵夫始终保持着忠实的友谊。但因为是真正的意大利女子,很少感伤气息,只关心现实,所以她即使不一定要看到了朋友才会想其他们,至少要看到了他们才会想起跟他们谈天的乐趣。为了保持心中的记忆,她非要把眼睛的记忆常常更新一下不可。因此她的信变得简短而稀少了。她从来不怀疑克利斯朵夫的友谊,好似克利斯朵夫从来不怀疑她的友谊一样。但这种信念所能给人的,多半是光明而不是热度。 克利斯朵夫对于这些新的意失不觉得怎么难过。音乐方面的活动尽够消磨他的光 ![]() ![]() ![]() ![]() ![]() ![]() ![]() ![]() ![]() ![]() ![]() 这些精神的游戏与斗争,消磨了他整个的冬天。而冬天过得很快,虽则有时候,克利斯朵夫在⻩昏时做完了一天的工作,回顾着一生的成绩,也说不出冬天究竟是短是长,他自己究竟是少是老…—— ①一八三一年华沙被俄军占领时,波兰外长塞巴斯蒂尼答复议员质问,声称:“华沙城中秩序很好。”实际是俄军在城內镇庒波兰民族之反抗,以求“恢复秩序” 于是,人间的太 ![]() ![]() ![]() 她才到⾼兰德家,克利斯朵夫就去看她。他发觉她 ![]() ![]() ![]() “什么事啊?”她问。 “今天你才算是回来了。” 她微微一笑,轻轻的回答说:“是的。” 要安安静静的谈话不是件容易的事。两人难得有单独相对的时间。⾼兰德常常陪着他们表示殷勤,使他们觉得太殷勤了些。她虽则有许多缺点,人倒是 ![]() ![]() ![]() ![]() “如果你是因为她把我们闹得心烦才喜 ![]() ![]() 葛拉齐亚听着笑了:“告诉我…你允许不允许…(在这儿真没法谈话)…我上你那边去一次?” 他听了浑⾝一震。 “上我那边?你会上我那边去吗?” “那不会使你不⾼兴吧?” “不⾼兴!啊!天哪!” “那末星期二行不行?” “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哪一天都行。” “那末准定星期二,下午四点。” “你真好,你真好。” “别忙。我还有一个条件呢。” “条件?⼲什么?随你罢。你知道,反正你要我怎办都可以,不管有没有条件。” “我喜 ![]() “我答应你就是了。” “你还没知道是什么条件呢。” “那有什么相⼲?我答应了就完了。什么条件都依你。” “也得先听一听呀,你这个死心眼儿的!” “说罢。” “就是从现在起,你家里不能有一点儿变动,——听清没有?一点儿都不能变动。你屋子里每样东西都要保持原状。” 克利斯朵夫立刻拉长了脸,愣住了。 “啊!这算是哪一门呢?” 她笑了:“你瞧,我早告诉你别答应得太快。可是你已经答应了。” “你为什么要?…” “因为我要看看你家里的情形,你平时并不等我去的时候的情形。” “可是你得允许我…” “不。我什么都不允许。” “至少…” “不,不,不,不。你说什么我都不爱听。或者我⼲脆不上你那儿去倒也没关系…” “你知道我什么都会答应的,只要你肯去。” “那末你答应了?” “是的。” “一言为定了?” “是的,专制的王后。” “她好不好呢?” “专制的王后不会好的;只有被人喜 ![]() “我是两者都是的,对不对?” “不!你只是被人爱的。” “那你真是哭笑不得了。” 到了那天,她来了。克利斯朵夫素来把答应人家的话看得 ![]() ![]() ![]() ![]() ![]() “这就是我工作的屋子。”他所能说的就是这么一句。 大家静默了一会。她从容不迫的望着,非常慈爱的微微笑着,她也有些心慌意 ![]() ![]() 过了一会,她指着他的座位问:“你是在这里工作的吗?” “不,在那边。” 他指着室內最黑的一角和背光摆着的一张矮矮的椅子。她走过去有模有样的坐着,一声不响。两人默然相对了几分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在钢琴前面坐下了,临时即兴的弹了半小时,觉得自己整个儿被朋友的精神包围了,心里只有一片 ![]() ![]() 音乐完了,他还对着钢琴一动不动的呆了一会,随后听见朋友在背后菗噎的声音,才掉过⾝来。她走来抓着他的手,轻轻的说了句:“谢谢你。” 她嘴巴有点儿哆嗦,闭着眼睛。他也把眼睛闭上了。两人这样的握着手过了几秒钟;时间停止了… 她重新睁开眼睛;为了庒制心中的惶 ![]() 他也很⾼兴能避免感情的 ![]() ![]() ![]() 卧室里还有一口乡下人家用的五斗柜,墙上挂着一个贝多芬的头像,近 ![]() “认得,我还记得你那时的模样呢。” “两个人中,你更喜 ![]() “你始终没有变。我总是一样的爱你。我到处都认得你,便是在你小时候的照片上也认得。我在这个幼虫⾝上已经能感到你整个的灵魂了。单凭你的灵魂,我就知道你是不朽的。我从你出生的时候起,出生以前起,就爱你了,直爱到你…”他不说了。她也一言不答,心中充満了爱,不胜惶惑。她回到书室,他指给她看窗外的一株小树,说是他的朋友:许多⿇雀在树上聒噪。 她说:“现在咱们来吃点心罢。茶叶跟蛋糕,我都给捎来了,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有的。并且我还带着别的东西。把你的大⾐给我。” “我的大⾐?” “是的,是的,给我罢。” 她从手提包里掏出针和线。 “怎么?你…”“前天我看见有两个扣子快掉下来了。现在到哪儿去了?” “不错,我还没想到 ![]() “可怜的孩子!拿来给我罢。” “那多难为情!” “别管,你去沏茶。” 他把⽔壶跟酒精灯端进来,一忽儿都不肯离开朋友。她一边 ![]() 她快走的时候,他问:“你不笑我吗?” “笑什么?” “屋子里搞得这样 ![]() 她笑了:“我慢慢会把它整理好的。” 她走到门口预备开门了,他忽然跪在地下亲了亲她的脚。“你⼲什么啊?”她叫起来。“疯子,亲爱的疯子。再会罢。” 她约定以后每星期在同一天上到这儿来,要他答应不再做出颠狂的行为,不再跪在地下亲她的脚。克利斯朵夫被她温柔安静的气息感化了,便是在情绪 ![]() 到了克利斯朵夫的节⽇,她把奥洛拉穿扮得跟自己初遇克利斯朵夫的时代一模一样;又教孩子在琴上弹着克利斯朵夫当初教她弹的曲子。 这种情意,这种温柔,这种深厚的友谊,和许多矛盾的心情混在一起。她是轻浮的,喜 ![]() ![]() ![]() ![]() ![]() ![]() ![]() 她 ![]() ![]() ![]() ![]() ![]() ![]() ![]() ![]() ![]() ![]() 克利斯朵夫把朋友的优美的脸长时间的打量着,看到许多过去未来的事。在他幽居独处的悠长的岁月中,在旅行中,观察多于说话的结果,使他学会了揣摩脸相的本领,懂得面部的表情是多少世纪培养成功的丰富复杂的语言,比嘴里讲的更复杂到千百倍的语言。整个民族 ![]() ![]() ![]() ![]() ①《育公特》一名《蒙娜-丽莎》,为达-芬奇画的有名的女像,鉴赏家均谓画上的笑容象征人生之谜。 ②柏恒-琼斯为十九世纪英国画家,作品带有象征、神秘、感伤的意味。 葛拉齐亚也承受着这份 ![]() ![]() ![]() ![]() 不幸,我们没法把自己最好的部分传给我们的骨⾁。 在葛拉齐亚的两个孩子中间,十一岁的小姑娘奥洛拉是象她的:没有她好看,比较耝糙一点,略微有些瘸腿。她脾气很好, ![]() ![]() ![]() ![]() ①圣-安娜是圣⺟玛丽亚的⺟亲。 男孩子雷翁那罗刚好九岁。他象⽗亲,比姊姊俊俏得多,因为⽗系的⾎统更细纯,太细纯了,已经因贫⾎而衰败了。他很聪明,很有些恶劣的本能,会奉承,会作假。大蓝眼睛,淡⻩的长头发象女孩子的,气⾊苍⽩,肺很娇弱,近于病态的神经质,那是他一有机会就利用的;因为他天生的会做戏,特别能抓住别人的弱点。葛拉齐亚平疼着他:第一是做⺟亲的对⾝体单薄的孩子总要宠爱一些,其次,她象那些老实而善良的女人一样,觉得既不老实又不善良的儿子特别可爱,因为自己一向庒制着的某些 ![]() 葛拉齐亚虽是尽量的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奥洛拉仍感觉到有⾼低厚薄之分,因此心里不大舒服。克利斯朵夫猜到她的心事,她也猜到克利斯朵夫的心事;两人不知不觉的互相接近,不象在克利斯朵夫与雷翁那罗之间暗中有股反感,——那反感在孩子方面是用撒娇的方式来遮盖的,在克利斯朵夫方面是认为可聇而抑捺着的。他克制自己,硬要自己喜 ![]() ![]() 在孩子⾝上潜伏了多年的肺病终于爆发了。葛拉齐亚决意带着孩子去躲在阿尔卑斯山中的一所疗养院里。克利斯朵夫要求陪她一同去。她为了顾虑舆论,把他劝阻了。他看到她这样过分的重视礼教,心里很不舒服。 她走了,把女儿留在⾼兰德家里。但她不久就感到孤单得可怕:周围的病人只讲着自己的疾苦,气象森严的自然界似乎对那些残废的人扮着一副冰冷的脸。那般可怜虫手里捧着痰盂,偷偷的你瞧着我,我瞧着你,眼看死神的影子在邻居⾝上渐渐的扩大。慕拉齐亚为了躲避他们,从巴拉斯旅店搬出来,租了一所木屋和她的小病人单独住下。拔海的⾼度非但没有减轻雷翁那罗的病势,反而把它加重了。热度更⾼起来。夜里,葛拉齐亚焦急万状。克利斯朵夫远远的凭着直觉感到了,虽则朋友信上只字不提。她硬着头⽪撑着,心里很希望有克利斯朵夫做伴;但她当初不许他跟着来,现在也不敢告诉他说:“我支持不住了,我需要你…”一天傍晚,她站在木屋外边的走廊里。心中苦闷的人最怕这⻩昏⽇落的时间…她看见,自以为看见,在架空铁道的小站通到屋子来的小路上,有个男人急匆匆的走着,走一会停一会,有点儿踌躇,微微伛着背,抬起头来望着木屋。她赶紧躲到屋子里不让他看见,把手庒着 ![]() ![]() ![]() 终于他下了决心,打铃了。她早已到了门口,把他开了进来。他的眼睛好似一头怕挨打的狗,嘴里说着:“对不起,我是来…” “多谢你!”她回答。 然后她说出自己是多么急切的盼望他来的。 克利斯朵夫全心全意的,帮助她看护病势⽇渐沉重的孩子。孩子对他非常凶暴,说出许多恶毒的话,不再掩饰仇恨的心理。克利斯朵夫认为是疾病所致。他那时的耐 ![]() ![]() ![]() ![]() 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表示。但两人都觉到彼此的关系变为神圣的了。 经过了长时期的休养以后,她回到巴黎,在巴西区租了一所屋子,不再顾虑什么舆论。她觉得自己颇有勇气为了朋友而冒犯舆论了。从此以后,他们亲密的程度使她觉得,倘若因为怕人议论(那是不可避免的)而把两人的友谊再蔵起去,未免太懦怯了。她随时招待克利斯朵夫,和他一起出去,散步,上戏院,当着众人跟他 ![]() 可是她并没给克利斯朵夫什么新的权利。他们不过是朋友而已;他和她说话的时候,口气老是那么亲切,恭敬。两人之间再没有什么隐瞒的事,一切都彼此相商。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觉的在她家里有了相当的权威:葛拉齐亚常常听从他的劝告。自从在疗养院中过了一冬以后,她完全变了:忧虑和疲劳损害了她素来结实的⾝体。便是精神也受到了影响。虽然以前那种使 ![]() 他自从被她拒绝以后,从来没向她再提那个话,也不敢再提。但他对于这个不可能的梦想始终抱着遗憾。尽管他尊重朋友的话,但她把婚姻看作完全虚空的议论并没使他信服;他还是相信,两个相爱的人,用一种深刻而虔敬的爱情相爱的人的结合,是人生最大的幸福——等到他和亚诺夫妇相遇之下,心里更觉得遗憾了。 亚诺太太五十多岁,她的丈夫已经到了六十五六。两人的外貌都似乎不止这个年龄。他发胖了;她又瘦又小,⽪肤有点儿打皱;从前已经那么弱不噤风,现在更只剩一丝⽪了。从亚诺退休以后,夫妇俩隐居在內地。在死气沉沉的小城市中与他们半睡半醒的⿇痹生活中,他们已经和时代隔绝了,只有报纸还把世界上的喧扰带来一些明⽇⻩花的回声。有一回在报上看到克利斯朵夫的名字,亚诺太太写了一封亲热的信短给他,稍微带着客套,表示他们知道他的成功很⾼兴。克利斯朵夫接到信,也不通知他们,立刻搭着火车动⾝了。 他到的时候,他们正在园子里,坐在一株槐树底下朦胧出神。时方盛夏,天气很热。象鲍格林笔下的老夫 ![]() ![]() ![]() ![]() ![]() ![]() ![]() ![]() 他回去不免把这次的访问告诉葛拉齐亚,并没说出自己的感想。但她体会到了。他说话之间常常出神,把眼睛向着别处,话也是继继续续的。她望着他,微微笑着,克利斯朵夫心里的 ![]() ![]() 那天晚上她独自在卧室里的时候,不由得胡思 ![]() ![]() 她静下来,不胜 ![]() 正在这个时候,隔壁孩子的卧室里忽然有一阵急促的,声音嘶嗄的咳呛。葛拉齐亚马上竖起耳朵。从儿子害病以后,她老担着心事。她问他。他不回答,只继续咳呛。她便赶紧下 ![]() “什么地方不舒服呢?” 他不回答,只是哼哼唧唧的叫苦。 “好宝贝,你说呀,哪里不舒服呢?” “不知道。” “是这儿吗?” “是的——呕,不是的。我不知道。我浑⾝都不好过。” 说到这里,他又剧烈的,过分夸张的咳起来,把葛拉齐亚吓坏了;她觉得他是故意要咳嗽,但看着孩子浑⾝是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又觉得冤枉了他,便抱着他,和他说些好话。他渐渐安静了;可是只要⺟亲想走开去,孩子就会立刻咳起来。她不得不打着寒噤留在 ![]() ![]() 那孩子有种特别的本领会猜透⺟亲的心。我们往往发见——但很少到这个程度——⾎统相同的人有这种本能:只要眼睛一扫,就能知道对方的思想,从无数不可捉摸的征兆上猜到。这种天赋,经过共同生活的训练当然更有进步,而在雷翁那罗是被他处心积虑的恶意琢磨得愈加尖锐了。 ![]() ![]() ![]() 从此他成为主人了,因为他看清了这一点,并且几次三番拿出这个有效的武器。人家简直弄不明⽩他的神经病有几分是真的,有几分是假的。后来他也不限于在人家违拗他的时候用作报复,而只要⺟亲和克利斯朵夫想一块儿消磨一个⻩昏,他就纯粹凭着恶意来捣 ![]() 每隔许多时候,小坏蛋把他们略微放松一下,或是因为玩得腻了,或是因为恢复了孩子脾气,想着别的事。(现在他知道能控制他们了。) 于是,他们赶快利用。凡是这样偷来的时间,每小时都显得特别宝贵,因为没把握是否能从头至尾不受扰 ![]() “你是知道的,朋友,”她不胜怅惘的笑了笑。 不错,克利斯朵夫是知道的。他知道她为了儿子把他们的幸福牺牲了,知道雷翁那罗的手段并没有瞒过她,可是她还是心疼自己的儿子。他知道那种盲目的骨⾁之爱,使最优秀的人把所有的牺牲精神都为了要不得的或是没出息的儿女消耗完了,以至于对一般最有资格消受的,自己最爱的,但不是同一⾎统的人,倒反没有什么可给了。克利斯朵夫虽则很气,有时想杀死这个破坏他们生命的小妖魔,结果仍旧默默无声的忍了下去,懂得葛拉齐亚不得不这么做的苦衷。 于是他们俩都放弃了心中的念头,不再作无益的反抗。他们份內的幸福固然被剥夺了,可是什么也不能阻止他们两颗心的结合。并且就为了放弃幸福,为了共同的牺牲,他们之间的关系比⾁体的关系更密切。各人都对朋友倾吐心中的苦闷,也听着朋友的苦闷:互相 ![]() ![]() 于是他们周围布満了和平恬静的气息。 葛拉齐亚的健康受了损害。她老是躺在 ![]() ![]() ![]() ![]() ![]() 不管是否在一起,两人的心永远息息相通。在幽静的古屋中消磨的夜晚又是多么甜藌!周围的环境似乎就为了衬托葛拉齐亚而安排的,轻声轻气而非常亲切的仆役对她竭尽忠诚,同时又把他们对女主人的敬意与关切转移一部分到克利斯朵夫⾝上。两人一同听着时间的歌曲,看着生命的⽔波流逝,觉得其乐无穷。葛拉齐亚的⾝体虚弱不免使他们的幸福染上一点不安的影子。但她虽则有些小小的残废,心 ![]() ![]() ![]() 他们享了几个月这种清福,以为能永久继续下去了。孩子似乎把他们忘了,注意着旁的事。但放松了一个时期,他又回过头来,这一回可抓着他们不再放手。 ![]() ![]() ![]() ![]() ![]() ![]() ![]() ⽇子到了。那是九月里的某一个早上。他们先在七月中一同离开巴黎,到和他们六年前相遇的地方很近的安加第纳,消磨了离别以前的最后几星期。 五天以来, ![]() ![]() 到了山路拐弯的地方,他下来了。车辆埋在雾中不见了。他还听到车轮和马蹄的声音。一片片的⽩雾在草原上飘浮,织成密密层层的网,寒瑟的树木似乎在网底下哀昑。没有一丝风影。大雾把生命窒息了。克利斯朵夫气吁吁的停下来…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过去了。 他深深的昅了一口浓雾,重新上路。对于一个不会过去的人,什么都不会过去的—— |
上一章 约翰·克里斯朵夫 下一章 ( → ) |
约翰·克里斯朵夫是知名作家罗曼·罗兰力作,是一本文笔与情节俱佳的经典名著,优雅小说网免费提供约翰·克里斯朵夫最新章节阅读,希望您能优雅的在优雅小说网上阅读。罗曼·罗兰撰写的约翰·克里斯朵夫最新章节免费在线阅读,约翰·克里斯朵夫为虚构作品,请理性阅读勿模仿故事情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