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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今之侠者 作者:温瑞安 | 书号:40514 时间:2017/9/16 字数:17659 |
上一章 第三部 铁线拳 下一章 ( → ) | |
一九七三年的初夏,纽约市的街道上,走着一个国中老人。他无意间看到,在平滑的沥青道里,有一柄袖珍式模型的国中大刀。这虽然是一柄玩具刀,可是让他深邃地震住了。一九三七年,⽇军⼊侵,南京大劫,⾎腥金陵,昔⽇繁华,夜一成空,三十万人大杀屠,生缚活埋,还举行杀人比赛,用武士刀杀屠手无寸铁的民人,集体轮奷妇女。而他,就追随师⽗一门十七人,匿伏南京街巷,每人背上一柄大刀,砍不着敌人的头绝不回来!⽇暮⻩昏,尸横遍地,他记得他们浑⾝浴⾎,倒提着刀坐在被烧光了的家园残垣上哭。他记得…那时狼烟冲天,暮霭苍茫,他面对着一堆烧焦的尸体,痛哭失声…他猛地一醒,只见纽约的车声仍嗤嗤地开驶过去,仿佛一切都在炎热中不经意起来。冷静得像一面面铁板的⾼楼大厦,在夏天里毫不动容的矗立着。老人用力眨了眨![]() 程碧城老拳师一踏出松山机场,台北的盛夏便给他当头 ![]() ![]() ![]() ![]() 程美圆有一张圆而中巧的嘴,还有一张圆而秀气的脸;她的手臂肩膊是圆浑的;窄窄的旗袍裙束着 ![]() ![]() ![]() ![]() ![]() ![]() ![]() ![]() ![]() ![]() ![]() “师⽗!您老人家好。” 程碧城几乎要把手上的行李大⾐都丢开了,怔了一下才索 ![]() “师⽗,这位是秦先生,秦先生是…” 程碧城很奋兴地呵呵捶击着⻩忠的肩膊:“还叫什么师⽗呀。现在不兴这个啰,看,机场人都要望着咱师徒勒!” 程美圆用手扯了扯程碧城的西装,嗔道:“阿爸,他就是秦先生,秦先生呀!”秦先生?什么秦先生不秦先生,⽩⽩净净、斯斯文文的,看样子就不是练功的料,年纪轻轻的就戴眼镜,是个书仔兵啦,练功夫是没有前途的了,这里又不是国美,⼲吗让人一看样子就知道是冷暖气调出的样品,在写字台上坐歪了样。嘿,秦先生?秦先生!喛,阿圆的那个未婚夫,不就是姓秦的吗?难道…喛呀,自己真是糊涂!糊涂! “阿爸,您忘啦?” 程美圆小心翼翼的问,秦重忙伸出手去,程碧城恍了一恍,才握住了他的手。 阿圆嗔道:“哎呀阿爸,人家一早就叫过您了,” “没听清楚,没听清楚,近来不行啦,早二十年前,梵音寺外的落叶声我都听得到,现在,老了呀,秦生…秦先生学哪一派?” 秦重怏怏地把手缩了回来呃声道:“什么…派…”不由自主的望向程美圆。 程美圆立刻笑着抢道:“阿爸问你在哪儿做事。”秦重慌忙道。“哦,呃,我是在国美新闻处…”程碧城又笑呵呵的拍着⻩忠的平头说:“还结实啊,没放下功夫,没放下功夫!”秦重转过脸去,召来了一部计程车,大家上了车后,秦重还是望向车外──灰冷的天空和林立的钢骨⽔泥大厦。 程碧城则忙着跟⻩忠谈他对七十式铁线拳法的改⾰,老拳师始终没再看秦重一眼。车到半途,秦重就先下车了,对程碧城说了声:“失陪。”程碧城倒也没在意。秦重又向程美圆关照了一声:“我去美新处一趟,晚上不必等我。”程美圆颔了颔了首,车子又开动了,她眼还注视着跨过马路栏栅的丈夫的背影,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怅惘。 程碧城老拳师一直到了丽⽔街,程美圆夫妇的住所,才记起“秦先生”来:“暖,秦…你那未婚夫怎么不见了呀?阿圆?” 程美圆红噴噴的面颊上掠过一阵 ![]() 程碧城这才注意到自己刚才有些忽略了秦重,当下问道:“秦先生是…是在什么部门做事?” 程美圆忽然向下做了一个鬼脸,她的小女儿本来正扯她⾐袖要买冰 ![]() “哦──”程碧城长长吁出了口气“事情很忙啊?” “很忙。”程美圆解释道:“现在还在上班。” “周末不是工作半天吗?都过了两点。”岂料程碧城长期在国美,对这方面倒是很懂。 “他,他有应酬。”程美圆声音有点失常“常常都有。” 程碧城倒是没有注意,呵呵笑道:“年轻人,忙一点,应该的,应该的,你可记得阿佳?那青年啊,又俊又勤真是块材料,真是块材料,现在他怎么了──” ⻩忠应道:“他从国美回来后,就到南港肥料厂工作去了。听说是主任。就是这样。” “什么?”程碧城道“肥料厂?他的铁线拳打得很好哩。那时上山下山,穿铁屐,掮⽔桶,上下五六趟,就他脸不红,气不 ![]() ⻩忠竭力想把气氛弄好,所以说:“现在他研究土壤施肥,也要来回跑跑,算是学以致用。” 程碧城却没有笑,掩着头叹道:“什么学以致用,是大材小用,这孩子,这孩子,真不懂自珍前程…”一脸倦容,一下子兴 ![]() ![]() 程美圆忍不住说:“阿爸,他升了主任,他们阖家还摆酒庆贺,在这时候,做主任好过当教头呵。” 程碧城却还喃喃地说:“阿圆,阿圆,你记得阿佳吗?他梅花 ![]() 阿佳,阿佳。程美圆心中不噤有一种 ![]() 翁佳天是老拳师在港香时,收的少数几个得意门生之一。翁佳天梅花 ![]() ![]() ![]() ![]() ![]() ![]() ![]() ![]() ![]() ![]() ![]() 程美圆看看自己的手,本来桥手练得好的人,腕骨和臂骨都不会特别突出,但有一层圆浑的硬肌布在手前臂上,可是,现在这一层肌⾁都消失了,腕骨又重新露了出来。唉,当⽇之时自己的这一双桥手呵…程碧城又说:“阿⻩仔,我这次来是想待在这儿。开一家国术馆,好好的定安下来,传授几个门徒;我流浪颠沛了大半生,现在阿庆已经成家立业了,阿圆也当妈妈了,我已没有后顾之忧,想物⾊几好的传人,承受我⾐钵。” ⻩忠搔搔平头,问:“师⽗为何不在国美开馆呢?我听说在国美开国术馆,学的人多,如果有洋人吹捧,可以出大名,可以赚大钱咧。” “国美不好。”程碧城立时大摇其头“有什么好。在外出名,不如在家乡,陆大又回不去,我就在…那一天,我就在纽约街头上想,要是陆大回得去就好啦,我可以跑遍大江南北,选几个出⾊的弟子…可是回不去哇,我又不是国美籍的。就算回得去,那儿又有谁能有闲心练武?!唉,锦⾐夜行,锦⾐夜行!在国美华人弟子去学空手、跆拳、西洋拳,学国中功夫的反而是洋人…而且还随时遇上洋人挑战哪,这些洋人,哪里懂得国中传统是尊师重道的精神!…所以我宁愿跑回来。听说这儿现在很流行‘功夫’,连李小龙也跑回来拍电影,听说很成名哇!” ⻩忠讶然道:“听说培庆兄也在国美开馆,而且还相当有名气,师⽗怎么?” 程碧城“嘿”了一声:“要我去帮忙?!免谈。他把二十五年的苦练拿来教洋鬼子,替人家栽培些人才,我不⼲这种事!要⼲我回湾台⼲!在那儿教拳,连门派也要改哪,改成什么‘道’什么‘术’的,因为跆拳道,空气道、合气道、柔道、剑道、忍术、南拳道、截拳道都出了名,洋鬼子以为有一个‘道’字,便是了不得的功夫…才不管你国中门派一大堆‘八卦拳派’、‘合六拳派’、‘螳螂拳派’哪…所以很多武师也⼊乡随俗了,丢了自己的本名,加上个洋名:改了自己的派别,装上个什么‘道’的…” 美圆忍不住揷口道:“阿爸,在这儿调练弟子,也不算很乐观,您…”程碧城说得过瘾起来了,比手划脚的说“我看阿庆武馆的人呀…。”⻩忠问:“是洋人还是…”程碧城“赫”了一声:“十个有九个洋鬼,他们学功夫呀,像男人学绣花似的,一板一眼学到似模似样,偏偏貌合神离,怪里怪气,也气死人啦。咱家‘铁钱拳’是什么武功…他们牛⾼马大,一扎起马来,脚步都是浮的!居然还有一个洋人说,你们的功夫马步很奇怪,一定跟国中的卫生不发达有关,想必从厕所茅坑里练出来的,他说他们西洋拳的马步就不是这样。有一个洋人还说,他练国中拳,明知道是花招多多,却不受用,但他是为目前的时兴‘国中热’才练的,你说,这种‘番鬼’教来作甚?以前陆大上弟子要求师⽗收他为徒,头还磕破了呢!哪里像现在,钞票一塞,你就非教不可,好像他是老板,你是他雇员似的,还要看他的⾼兴!至于他们的武功呀,练了三四年的,别说阿⻩仔你了,就算佳天绑住一条胳臂,也可以把他们打得死翘翘,他们的死功夫下得太少,又是急切求效,打起来跳蚤似的,哪里像当⽇你和佳天。” 佳天,佳天。程美圆看着客厅一旁的大宝和小宝两个头碰在一起,专神地玩着地上的玩具小火车。火车被电力推动着,戚戚错错地驶过去,又嘟嘟的叫鸣着,那时候是在港香,火车九龙停了下来,自己拿了一大把梅花 ![]() ![]() ![]() ![]() ![]() ![]() “这一手叫做‘唐兵留客’,跟‘将军带马’是两招,这两招林世荣著《拳术精华》中都有,两者意同,两势却不同,一是主力在客,以客之势为主,借客之力以伤对方,是谓‘借力打力’,但‘将军带马’则不同了,自有神力将军之蓄力为势,主力在己,而不在客。国中武术往往看来近似,但个中奥妙却大不相同:国术之精奥也在此,像铁线拳,不但架式打得十⾜,招式要练得纯 ![]() “还不错,还不错。看来你还是有练习,有练习。”⻩忠红着脸,没有作声。程碧城侧首想了一阵。“今晚设法通知彭青云、欧 ![]() ![]() ⻩忠和程美圆对望了一下,没有作响,程碧城会意道:“哦,是不是通知今儿个晚上,很难?那明晚也可以。”⻩忠很尴尬地启齿道“师⽗…。” “什么事?” “张人傲在前年,到巴西开馆去了。” “哦?!” “林秋草和⻩海亭知道师⽗回来,都很⾼兴,但他们事情忙,不再练武了,觉得很对不起师⽗,所以不来了,要我代问师⽗好。” “哦?”“欧 ![]() “哦。” “彭青云目前是新闻记者,今天他要跑新闻,要明晚才能到。” “…”“就是这样。”⻩忠⼲燥的补充这一句。 “…”“…”“…余应龙呢?” “他,去年跟一批三重的流氓‘开片’,受了重伤,行动很是不便。” “哦,” “就是这样,”⻩忠仍忍不住又补上这一句。 “…”“阿爸,孟壁华伯伯也来湾台了,他明晚也会来一趟。” 孟壁华,孟壁华。想当⽇,自己代表国术馆访问队赴港,孟壁华率领大队,怕没有百来十个人,列队相 ![]() ![]() 翁佳天呢?程美圆一下跌落在一份柔和怅惘的记忆里。人人都看准了自己和翁佳天是一对。“佳天这孩子,武打怎样,我不知道,多凭令尊的指导,使他在国术界也薄有名声;但在功课上,佳天也没负我所望,他要到国外留学去了,我想程姐小你也不会反对吧。”反对?不,不会的。多少次深夜的长街,多少次武馆里疲极而并肩歇息,多少次别人笑他“书生打仗”时她起而力驳,她怎会反对呢?“我家只有他一个男丁,他爸又早死,我是希望他多念点书,将来出人头地,为我们翁家…”这不是像电视剧里的对⽩么?她笑笑就过去了,她连大学也考不上,更休说出国了,自己只是一个包袱,一个累赘“美圆,你不要恨我,我留美是迫不得已,你不必等我。”恨?奇怪,怎会恨!迫不得已?何必要说迫不得已呢?至于等──如果自己先不等,他不是更好做人吗?!毕竟是读书人,程美圆记得她昂首慡快地说:你走吧,我不会等你的。 “佳天功课好,到国美念书,回来后在南港一所工厂工作。”⻩忠说:“今天中午,我已向师⽗提过了。” “到过国美?怎么这些年来我不知道。” “我想他没找过您老人家,你自然不容易知道了。” “为什么?” 因为…您女儿和他的事呀!他还好意思见您老人家吗?⻩忠苦恼地想。他记得是他和彭青云最先⼊师门,第一次见程美圆的时候,她扎两条小辫子,⽩衫红裙,像一 ![]() “阿爸,不要问这些了,孟伯伯和彭大师兄明晚都会来,我们约在哪里见面较好?”程美圆转圜地说。 “就在这儿吧。”程老拳师兴味索然地说。 “爸坐了这么久的机飞一定累了,先歇一下,打开热⽔,您洗个澡、晚上再陪爸到西门町玩玩。” “阿圆,”程碧城老拳师沉声唤道。 “嗯?”程美圆要离开的⾝子虽是停下了,但没有回过⾝来。 “你是怎样和阿佳分开的?”程碧城终于问道。 程美圆没有答腔。程碧城沉默了一阵,最后还是改变了问题“你是怎样和…和秦先生结合的?” “阿爸,以前我在信上不是都告诉了您吗?”秦重,她认识他时,翁佳天早已在国美结婚两年了,她在美新处上班也已有一年了,她深深地发觉到:她所学的和他所面对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事,人们可以忍受西门町功夫片的吼声,却不能接受一个在台北市捏起拳头可以打木桩的女孩子,所以打从那时开始,她练武的事,就再也没有人知晓。她只想把握住秦重,因为秦重除了过于轻浮和嚣张外,其他是她所希望把握住的,她记得他向她求婚的那一天晚上,他们深夜里踱过漫长的“福和桥”他趁机吻了她。永和那儿来了两个太保,见状便上来戏调起来。秦重威吓地挡在程美圆前面: “你们想⼲什么?” “哇哈,凭你要护花哪!”一太保说。 “你们再耍无赖,我叫察警来!” “察警在桥那边,你叫我就把你扯到桥底,揍你!” 秦重登时脸无人⾊。一个太保菗出一柄弹簧刀,在他面前晃呀晃的,琊毒地笑着说: “你乖乖地不要作声,我们⼲我们的,你瞪着瞧就好,来,到桥底…” 就在秦重目瞪口呆的时候,程美圆闪电般用双手庒扣住太保提刀的手腕,一脚就踢进他的鼠蹊,然后一连十几记“铁线拳”法中的“分金拳”把那太保打得像一只破⽪球,滚到路边去。 另一名太保一愕,随即子套一 ![]() ![]() “别叫,快逃,免惹⿇烦!” 两人气咻咻的逃到永元路附近,登上了计程车,回到丽⽔街秦重的家。秦重付了计程车钱,先跳出车子等程美圆出来说:“哦,原来你会武功,哪里学的?什么时候学的?”程美圆听秦重声音有异,知道他自尊心正暴露在风中,她惟有把自己自尊的⾐裳扯下来,披在对方⾝上。 “我爸爸教的。”从此以后,秦重不再向程美圆谈起任何有关体育、武功的事,程美圆也没有再习武,有了孩子以后,习武更不可能了。阿爸知道吗?您心疼的圆丫丫,竟没习武了,连一套“铁线拳”的基本掌法,也记不清了…。 “晚上爸喜 ![]() ![]() “哪里都可以,没有关系。”程碧城老拳师疲倦地说:“以前有几家茶店,倒是聊天之处,藤椅葵扇,很像陆大的茶居,以前常和‘北喇嘛派”廖九军和‘活步太极’⻩文星到那儿去聊,一聊就是一个下午,现在老⻩归了天,九军听说到陆大去了,有空倒是去坐坐,回味回味也好。” “好!”⻩忠肃然道“我陪师⽗去。” 车过林森北路,程碧城没有作声,静静地在车里坐着,计程车里正播放着⽇本音乐。程碧城看着车外,忽然道:“阿⻩仔。” “什么事?”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这一趟?” “师⽗不是要回到这儿好好⼲一番吗?” “对,好好⼲一番!”车外景物飞逝面过,乍看恍惚间还以为是在纽约,反正车声都一样,偶而还夹杂着一些警车声。几年前一个上午,就在灰暗的街道上,阿庆带自己去移民厅,理办⼊美籍手续。那⽩⽑子的家伙端起圆镜(嘿,又是戴眼镜,要是在自己武馆里。只配当个打杂的),端详了他,又睥睨着他,然后问了一大堆问题,他没精打采的回答,不料对方忽然问出这一句:“如果国中与国美 ![]() ![]() ![]() 他一拳就捶在那桃木办公桌上,吼道: “老子帮国中!听懂了没有?!老子帮国中!” 一刹那,国中好像就是有自己的帮腔而強盛了起来,鼎盛无匹!办公室的打字机声音都静了下来,那洋竹竿的圆镜片也从眼眶片挂落下来。阿庆一面扯着自己往外跑,一面穷向后点头:“sorry。”一直把自己扯到纽约的车声中。 僵了好一会儿,程培庆终于道:“爹地,不要想了,我的武馆,最近需要您帮忙。” “你的武馆?嘿,你教的是‘功夫道’,我看不懂;”程碧城气咻咻的说“我教给你的是正宗少林‘铁线拳’,怎么会变成这种⽇不⽇,洋不洋的玩意儿!还有,‘功夫’就是‘功夫’,‘道’就是‘道’,怎么又‘功夫’又‘道’的。” “我也迫不得已呀!”程培庆在纽约街上对他的老⽗大吼道“他们记不 ![]() “时代不同,爹地。”这几个字声势汹汹如纽约的汽车一般“轰”地撞向程碧城的脑门来:什么?时代不同了!我十七岁的时候,就跟师⽗提刀砍鬼子头,咄!一九二九年,单⾝闯南洋!一九四零年,港香开武馆,一九四八年,国美扬名声,一九六…一九六零年,再度返港香,嘿,是国术总会邀请的哩。一九六…六六年,收了几个得意门生,到了湾台──哈!今天竟给你这个不肖子管?!“好!看我好好⼲!”程碧城老拳师忍不住冲口就吼了这一句。 ⻩忠见师⽗陷于凝思状态,而且扬眉瞪目的,久久没有说话,于是转了一个话题:“师⽗,你觉得台北这些年来有没有变?” 程碧城举目浏览了一下街道,这时候车过林森北路:“怎么饭店旅馆又多了呢!” “观光事业蓬 ![]() 程碧城步出车厢,巡望四周,不噤喟叹了一声:“好久没来过这里了啊!”他想起当年他和湾台国术界名手廖九军、⻩文星常来这儿,有一些谈武论艺,正到兴起,忍不住当街互相“推手”了起来,引起了一大班的旁观…那茶院还在么?程碧城像是行走在当⽇的图画里,自己正当益壮,仿佛别人都是观众,观赏着自己。然后他被一明亮着红⾊和金⻩⾊和霓虹光管所慑住了。那,就是以前常喝茶的地方了吗?以前那些藤椅、蒲扇和一架黑⽩的老牌电视机呢?…程碧城呆住了。 “要不要进去?”程美圆问。 “进去看看也好。”程碧城终于说,反正已来了,而且应该也不会再来第二次了。 里面没有藤椅,没有蒲扇,也没有了电视机,取而代之的是可以卧睡的中型沙发、冷气机和四声道电唱机,播出来的摇滚乐是巨型的锣钹声,夹杂着一丝唱者的呢喃。程碧城从踏进这儿来到现在,眉心一直是紧皱的。一直到⻩忠跟他谈起这次回来的计划,程碧城方才从忧伤中振奋起来。 “要传授得意门徒,当然找国中人;我不能忍受整套铁线拳,变成了什么‘道’中的拳套,教他们还要像很难置信的问:这一招学了,有什么用啊?哼,有什么用?!你不一二十年练下去,先问有个庇用?!” 这地方很混 ![]() ![]() “可是,师⽗,目前在这儿的国术馆很多,派系也很复杂,很多练国术的人,都改练跆拳道、空手道、柔道去了。” 这儿的老板也看出这一位老人、一位中年男子和一位妇少,绝不是来寻 ![]() ![]() “可是国中武功不是一蹴即成的;要打好基础,少不了要花个三五年,”⻩忠很苦恼地道:“像跆拳,空手道则不然,只要肯用心,一年半之內就可以获得黑带,遇着普通二三人不成问题,现在繁忙的社会,事事都讲实用、成效,哪还管什么艺术、精神,能一天练成最好。所以才有这么多什么《百⽇速成铁砂掌》的书问世。而一般国术馆,都沦为跌打刀伤接骨之所在了。师⽗这一趟回来──” 程碧城觉得那音乐声浪像数面合击的锣,在他眼前击得金星直冒,这是他回来一天不到的感觉,音乐声像炮竹般响,乍听喜气洋洋,可是节奏却毫无意义。“我还是要开馆,虽然情况是这么不乐观。”程碧城说,他想起当⽇那几位国术狂热的伙伴,廖九军和⻩文星…记得他们几个人,每个礼拜天都在这茶院子后园教武,不收分文,当时几个武师都汕笑他们是“街头卖艺”也有几个武师开始时热心,后来就逐个地借故离去了。他们三个勤奋地教着,像这个就是他们的秘密宗教仪式,不容人破坏,而坚持下去就等于给那些不坚持下去的人 ![]() “还有一点,师⽗,现在的人都讲求实用、效果,武术也是一样,如果在比赛中得了冠军,自然会名噪一时。”⻩忠说着,一面转过⾝子去。想叫杯清⽔给师⽗,而且想要暗示他师⽗说,想在这儿学武的不比从前了,一定要在噱头上花些功夫,可是他突然噎住了。从盆栽里望去,有四五个男子和一些女郞正地狎戏着,这本来没有什么,然而⻩忠认了出来,那背向这儿的一个男子,正是程美圆的丈夫,他一震,话说不出来,而且下意识的挪了挪⾝子;挡住师⽗和美圆往这儿看的视线。又想解释几句,但怕离题,一时闷在那儿了。 程碧城拍案叹道:“这点我知道。现在外国更兴这种噱头哩。现在名如⽇之中天的李小龙,也是长堤空手道大赛获冠军所奠定的基础。我记得每届国术大赛后,如果去问一些没有参加的武术名家,他们一定会说:嘿,真正一流的国术⾼手才犯不着去拼命。好像说他们是技庒群豪,不屑一试似的。其实这只是没有信心,照传统来讲,国中武术家虽然深蔵不露,但是精武门之霍元甲,海上滩之杜心五,五羊城之⻩飞鸿,哪一个不是由竞武试技成名的?!自己不上进还要说几句话掩饰,倒不如下点死功夫 ![]() 程美圆略为闪过一丝失神,道:“爸爸,这次您开武馆,恐怕我不能给您什么帮助了。” “为什么?怕秦先生不⾼兴?”程碧城倒没有吃惊。 “不,我有儿有女,要时间照顾。”程美圆马上机械式的跳出这答话。 程碧城倒是有一份安熨的慈祥:“你多久没练?” 程美圆倒也镇定“都没练过,结婚以后就没练过了。” “嘎──”程碧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仿佛看见他女儿十五岁的时候,还是那张清汤挂面的头发,两只眼珠乌得像木狗的眸子,耍着咏舂手,打着铁线拳,台下有很多很多的掌声,而他,就端坐在台前第一排,比什么人都感动的看着…他忍不住要拍掌,手才分开,才发觉这是什么地方,所以他改拿了杯子: “阿⻩仔,你习武倒是没放弃。” ⻩忠很腼腆地说“我也放不下,我的行业嘛,”他 ![]() ![]() “哦,”程碧城倒是对这一项很有趣兴:“是哪一部片的打星。” “不是星,只是替⾝,”⻩忠还在 ![]() 程碧城没有再说话。音乐热闹地响着,唱的声音反而像哼唧一般,模糊且不重要。他觉得仿佛和时代脫了节,在一所院落,从茶居成了酒家。“哦哦,”他努力开辟一个话题:“现在流行着功夫热,我想练练的人总不会少的。”他对自己作着最后挣扎。 “对了,”⻩忠也想换一个话题“听说现在外国时兴用电器、机器来练武,比我们国术下几十年苦练还有效得多。有些用电流来使弟子打拳快到离谱,有些还兼物药来增进体力。有个从澳洲回来的打星,就曾使用这种东西!” “就是这样才糟,马也没人去扎了!”程碧城懊恼的说,仿佛时代欠他一些什么似的“桩也没人打了。扎 ![]() “然而依师⽗您看,吃药、通电和机器对练功来说,可靠吗?” “我不知道。听说李小龙就是这样练的。”程碧城说,他发现这话更不好说“李小龙靠国中功夫扬名天下,但他的练法却不是国中的。” “那我们应该依照哪一种的练法呢?”⻩忠依然兴致 ![]() ![]() 程碧城一时说不出话来。程美圆这时冷肃地道“爸也累了,我们回去吧。” 快到家的时候,程美圆在车后座忽然轻声对⻩忠说: “谢谢你。” ⻩忠愕然“谢我什么?” “不让爸看见。”程美圆小声道。她的声音像国中人过年里长长鞭炮的最后一声,为她自己満地碎红而炸响的哀悼。 ⻩忠没有再说下去。他眼前出现的是,好多好多年前,一个穿红⾐眼睛乌不溜丢的小姑娘和一个男孩支手,男的挑一柄大红缨 ![]() ![]() ![]() ![]() ![]() ![]() 他赶快别过了头,车过西门町,素食面和紫菜汤的霓虹有一下没一下的跳接着,像两个不同颜⾊的幽灵,在闹市中闪动着,避开穿梭的车辆,这时他从风中隐约听到师⽗问广东司机: “你有无看功夫片?” “无啊。我一⽇到晚驶车,晤得闲啊,我[口既]仔只看西片,讲国语片无料的,晤值得看吗!” 回到了丽⽔街的住所,下了车子,程碧城说: “我到附近散散步,一会儿就回来。” “我陪您。”程美圆马上说。 “你有孩子,先回去吧,反正我一会儿就回来。” “那我陪师⽗。”⻩忠接道。 “好吧。”程美圆先进了屋子。程碧城师徒就在凉慡的夏夜街头上踯躅着。银晃晃的街灯把街上都映得灰澄澄的,行人稀落。程碧城想起从前在冬夜里,他和⻩文星、孟壁华、廖九军等一走在大雾中疾行…又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冷月无星的断垣残堡里,他像子夜的杀手,倒提着刀,去寻找落单的⽇本兵,他师⽗捋着胡子,在月下,像个允文允武的诸葛亮。他走着走着,想到孟壁华明天就要来了,也不知见了面要说些什么。彭青云是他的首徒,居然也没有赶在他下机时来接他。就像一个大家族,族人伶仃消散,各自为己奔波,从前的一丁点儿恩情,都在见面的应酬中剥落了。像辉煌的金漆,年代辗转,只留朽木。他和⻩忠走着,忽然听见也同时看见,深夜的街头上,有人争执。 他们赶上前去,看见两个少年,围着一个洋人。那洋人的脸上,就像⽩磁的雕像,⽩磁是冷青的颜⾊,然而雕像的容貌却是惊惶的。他要強作什么都见过,了无所俱的样子;可是事实上他是在害怕。 一个少年在逗挑他:“来啊,洋鬼子,敢在我们的土地上勾我们国中女子,敢不敢来较量较量?!” 那洋人穿的是一件花格衬衫,颜⾊在银⾊的灯光下却变成深浅不一的灰⾊。 “我,我不要打架,我不要跟你们打架。”他 ![]() “哦,不打,你们轻侮国中的威风去了哪里?!”另一个少年在用手指戳着洋人的 ![]() “我不打,我跟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要打。”洋人的气焰都陷了下去。 “不打怎么行?!不打你怎么知道国中功夫的厉害!”那穿牛仔 ![]() “我是来这儿念书的,我向往这儿的文化,我佩服你们,所以我才来…”那洋人几乎是在哀求了。 那两个少年似乎很不愿意听到这些,穿短祆的喝道:“我 ![]() 那洋人也自是不管他,继续说下去:“我不是来贵国打架的…”他的国语说得十分差,又加上因紧张而口吃,讲得像一个急极了的孩子,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 “没种的家伙!”那穿牛仔 ![]() 程碧城忽然走过去,说:“是什么事?” 这三个正在热烈争执着的人都同时吃了一惊。三人回过头来,看见是一个老年人和一个中年人,也比较放下心来,那洋人最是喜悦,向他们走过去,一面说: “帮我的忙,请帮帮我的忙!” 这两句活像直接从西文翻过来似的,那个少年挡了一挡,也碍着有旁人在,任由他过去。穿短袄的少年怒道: “你们多管闲事,国中人打洋人,你们也要管?!” “我要知道为什么要打!”程碧城坚持道。 “打就打,电影上不都是在打吗,洋人欺负过我们,我们现在欺负他,不应该吗?!” “应该!可是他有没有惹你们?他只是来念书的,向往我们的文化的,你要打,就打欺负我们的!”程碧城拦在那洋人前,虽然瘦小,可是威武清癯,与那洋人一脸惨青的⽩磁恰成对比“而且,别人欺负我们国中,已是不该,我们也无端端的欺负他们,不是教别人更说我们不争气吗?!” 穿长 ![]() 后面这一句气火了程碧城“不能打!”他像在山头上呼风唤雨时姜子牙凛威。 “你们不能无缘无故打人呀!”⻩叫也 ![]() 两个少年看到⻩忠,倒有几分惮忌,穿长 ![]() 那洋人“哦”了一声,两个少年立时一声大吼,冲了过来,一冲向⻩忠,一扑向洋人,程碧城却闪⾝截住那穿长 ![]() “卖国贼!”那穿长 ![]() 他満以为一拳就可以把这老人擂倒,可是没料到这老人猛一记铁线拳中的“托掌”就把他的拳势抵消! 这一下,这少年怒了,一脚踢了出去,脚快得几乎是起脚和出脚同一时刻完成,更厉害的是脚后一记右鞭捶,打击程碧城的左太 ![]() 程碧城一招铁线拳中的“提壶敬酒”左捞脚,右架拳,猛喝一声: “小小年纪,下手恁地狠毒!”一变招,铁线拳第五十五式“虎啸龙昑”右手拨得少年立桩不住,左手曲拳却“膨”地击中了少年的腹小,像撞中鼓⾰一样。 这牛仔 ![]() 那边的短袄少年一脚踢过去,⻩忠也一样出脚。两只脚骨撞在一起,然后便是一声如踩着钉子的嗥叫,发自少年的喉底。⻩忠一只手如铁箍般钳住他咽喉,一只手如铁丝般 ![]() 程碧城走过去,示意⻩忠制⽳手法要轻一点,然后啐道:“你们学了一点小⽑道,就如此猖狂,不怕给人废了?!” 那少年挣扎嚷道:“我 ![]() 程碧城脑子里轰隆了一声,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忠的手也松开了一点,程碧城问: “你说李小龙死了?” 那少年”哈”了一声:“你们不知道呀?大新闻嗳!” ⻩忠松了手,道:“怎么死的?” “谁知道,”仿佛一讲起这话题,少年也有一种默契,知道他们不会再无端端出手一般,过去扶走了那还痛得龇牙咧嘴的伙伴道:“有人说他是被人毒死的。有人说他是在女明皇家时马上风死的。有人说他吃 ![]() 他一面说一面扶着那短袄少年离开,好像彼此都感觉得出来,练武的人,擂台竞技,台下却不记前嫌的意味。他还回过头来,向在夜深的街道上伫立的两人喊了一句话: “喂,你们的功夫好 ![]() 程碧城和⻩忠两人也没有答腔,夏夜竟似有雾,温暖而慢慢地渗展了开来。街灯下,⻩忠解嘲地道:“没料到今晚倒是救走洋人来了。” 程碧城哈的笑两声:“阿⻩,机器还是不中用啊。”声调里有一种奇异的奋兴和安详。 ⻩忠听了不噤细想:如果那两个小家伙听说非假,那精壮悍勇的李小龙是死于…猛听程碧城一声清喝: “来、我们来练拳!” 那一声听来,仿佛就是十几年前,师⽗傲视群雄的长啸一般。⻩忠的心自是一动,眼前晃动的是自是一动,眼前晃动的是自己穿铁屐,跑呀跑的,然后飞⾝跃过三个人的头顶,踢碎一口大缸,师兄弟们哗啦哗啦的拍着手,师妹也粉脸透红的叫着好…程美圆安排了大宝小宝觉睡了之后,左等右等,⽗亲和⻩忠还未回来。他有点焦虑了,因为担心她⽗亲的年纪。她没有等待丈夫,因为她知道她丈夫是决不会这么早回来的。她没有等他的习惯已经很久很久了。于是她披起晨褛,到 ![]() 在街灯下,街道上,一个老年人和一个中年人,在淡淡袅绕的薄雾中练起拳来,口中不断有呼喝之声,远远望去、就像古代武侠小说里的人物一样。老人清癯仙风,少的虽不眉清目秀,但也淳厚朴实,一拳一脚,认真的演练起来。程美圆认得那套拳,正是铁线拳,是她⽗亲最得意的一套武功。她隐约记起,以前她⽗亲打这拳套时,在四周的人都围得密密的,连一只蚊蝇也飞不进去。那时她就站在翁佳天⾝旁,翁佳天一只手悄悄地沾在那肩膊上。…而今这两人在凄落在街头演练起这个拳套,仿佛在演练一场戏,里面一举手,一投⾜,招招都是感情。铁线拳就是像它的名字一般,虽刚可柔,可能被磨练得曲曲折折,但其质仍不失为硬朗,她记得她从前也有这样清慡的 ![]() ![]() 稿于一九七七年七月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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