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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往事并不如烟(最后的贵族) 作者:章诒和 | 书号:43042 时间:2017/10/30 字数:31666 |
上一章 斯人寂寞:聂绀弩晚年片断 下一章 ( → ) | |
章诒和撰 聂绀弩①是当代作家。许多年轻人、甚至中年人不知道他是谁。我所供职的国中艺术研究院,算是⾼级知分子的一个密集点。最近和同事一起吃饭。提及聂绀弩,竟十有八不知。而知者,则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聂绀弩在小说、诗歌、杂文、散文、古典文学研究方面的贡献,是继鲁迅之后的第二人。特别是他的旧体诗,形类打油,旨同庄 ![]() ![]() 聂绀弩敢想、敢怒、敢骂、敢笑、敢哭。鲁迅说:“救救孩子。”聂绀弩“孩子救救我们。”鲁迅撰有《我们怎样做⽗亲》;聂绀弩写下《怎样做⺟亲》。看过《红楼梦》的人大多不喜 ![]() ![]() ![]() ![]() 他在号子里回忆过去读过的旧小说,偶有所见,就记在笔记簿上,居然写了一二十册。聂绀弩受胡风事件牵连数十年,数十年间不断地怀念胡风,不停地写诗赠故人:“无端狂笑无端哭,三十万言三十年(胡风因三十万言书获罪,受三十年牢狱流徙之灾)”所有胡风分子无不憎嫌以出卖胡风为进⾝之阶的人;聂绀弩为其开脫,说“媚骨生成岂我侪,与时无忤有何哉?错从耶弟方犹大,何不纣廷咒恶来?”——聂绀弩种种特立独行的做派和一贯到底的反叛精神,使得自己的大半辈子在批判、撤职、监督、察看、戴帽、劳改、关押、冤屈、丧亲、疾病中度过。人生成败若以幸福快乐为标准去衡量,他是彻底的败者。 ⽗亲(章伯钧)不认识聂绀弩,他是⺟亲(李健生)的朋友,而且是后期的朋友。这个后期的具体划分是在1970年前后。我因现行反⾰命罪判处有期徒刑20年,服刑在四川;聂绀弩因现行反⾰命罪判处无期徒刑,关押于山西。⺟亲与周颖③原本相识,因同为反⾰命罪犯家属而骤然接近起来。相似的境遇,相近的心情,使⺟亲和周颖成了亲密的朋友。她们有两个固定话题。一是 ![]() ![]() ![]() ⺟亲一诺千金,有言即有行。她四处奔走,寻找机会和办法。1971年的秋季,农工 ![]() ![]() 当聂绀弩在看守所所长办公室,看到一个叫朱静芳的女人口口声声称自己为“表姐夫”的时候,惊异得直眨巴眼睛。而朱静芳见他的⾝体和气⾊都还算不错的时候,一颗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所长告诉朱静芳:由于觉得聂绀弩人好,又很有学问,索 ![]() ![]() “请客,请客!”周颖一个劲儿地点头。 饭是在座落于 ![]() 聂绀弩在稷山看守所的四年时光,寂寞中也有快慰,冷冽中亦有温暖。同号同铺的小李,不但照顾他的生活,还一起读马列,小李每有所悟,聂绀弩会惊喜异常。聂绀弩搞不懂马克思论述的“级差地租形式”小李便给老人补习数学知识。潜心于理论不光为打发时间,更重要的是聂绀弩想以此验证自己的人生观。 另一个同号的囚犯,是一个叫包于轨⑤的人。他与聂绀弩是共用一副手铐押赴稷山的,故聂绀弩有“相依相靠相狼狈”的诗句相戏,相赠。这个清华国学研究院毕业的包先生,博学多识,通文史,精诗词,尤擅对联,曾在王府井画店举办个人书法展览。聂绀弩对他的学问佩服的不得了,称他是活字典。“鬼话三千天下笑,人生七十号间逢。”监狱不得⾼声喧哗,聂绀弩又有些“耳背”所以俩人经常 ![]() 1974年年底,聂绀弩被判处无期徒刑,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情绪 ![]() ⺟亲黯然无语,而周颖早变成了木石,呆坐在沙发。 冷静的朱静芳问:“周大姐,你可知老聂现在关押何处?”“临汾。”朱静芳想了想,说:“那就在省第三监狱了。”遂安慰周颖,道:“不要急,有办法,省三监我有认识的人。”周颖听到这句话,情绪稍许定安。她走后,朱静芳告诉⺟亲:“我如今是个农民,靠种庄稼吃饭。所以,现在必须赶回南京乡下揷秧,等秧子揷完,就赶来京北,专跑老聂的事。”⺟亲马上给朱静芳买了南下的火车票,并反复叮嘱:“老朱,你要快去快回呀,咱们救人要紧。” 朱静芳前脚刚走,周颖后脚病倒在 ![]() 经过反复思考,朱静芳认为:放出聂绀弩只有一条路,即保外就医,而获得保外就医则必先获得减刑,改判为‘有期’,才有可能。“老聂怎样才能减刑呢?”周颖的反问,却令她一时无法回答。⺟亲建议朱静芳还是先与她所认识的监狱管理人员联系,再商讨减刑之策。谁料想事情又那么凑巧,朱静芳与山西省第三监狱的狱政科长老彭元芳相识,且私 ![]() 老彭没有回信,这令⺟亲和周颖有些失望。朱静芳却说:“周大姐,我们可以去临汾了。她是不会复信的。” ⺟亲为朱静芳买了去太原的车票(周颖的车票是自己买的),又给了她几十元钱,做逗留临汾和返程的花销。 1975年盛夏,周、朱二人坐了火车坐汽车,近午时分到了监狱。老彭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热情地接待昔⽇老友,请朱静芳坐沙发,把周颖理所当然地视为罪犯家属,端个矮脚小板凳叫她靠墙角呆着,还叫了一个管理人员陪同。见此情状,朱静芳觉得无法进行实质 ![]() 可翻开卷宗,內里只有一张判决书。內容简单得像简历,案情概括得像口号,且通篇措辞严厉。指认他犯有现行反⾰命罪,恶毒攻击社会主义,恶毒攻击文化大⾰命,恶毒攻击产无阶级司令部。判决书上的最后一句是:由于认罪好,特宽大处理,判处无期徒刑。 第二天接见“犯人”老彭的态度明显改变,接见地点没有安排在固定的“犯人接见室”接见时间也没有遵守“只许半小时”的规定。穿着囚⾐、戴着囚帽的聂绀弩,从关押区向管理区缓慢走来。他很快认出了朱静芳,眼睛里流露出笑意,说:“朱大姐,你长胖了。”这本是句淡话,不知怎地令朱静芳辛酸无比,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赶忙掉过头,泪⽔便沿着面颊滚滚而落。她请老彭离开办公室,自己也站到院子里,好让周颖单独和聂绀弩会面。 会面结束了,朱静芳迫不及待问周颖:“你问清楚了没有,老聂到底犯了些什么?”周颖答:“他告诉我主要犯罪事实是辱骂了江青和林秃子。”“辱骂的具体內容呢?”“说他讲‘江青和林秃子有暧昧关系’,但老聂始终没有承认;人家追问这话是谁说的,他东扯一个西拉一个,都没能落实,所以公检法认定还是他自己讲的。”“还有呢?”朱静芳问。“还有,就是他想吃五香牛⾁。”监狱哪儿有什么五香牛⾁?好心的老彭特地跑到附近队部驻地借了五斤⾁回来,给京北来客和聂绀弩包了顿饺子,算是改善生活。 患难夫 ![]() ![]() 回到京北的朱静芳连续给老彭写了几封信,均无回音。但她得知:聂绀弩的生活条件有了改善——从大牢搬到小屋;屋里放了书桌,书桌上摆了纸笔;京北寄去的或托人带去的罐头、腊⾁、香肠、咸鸭蛋等食品一律由老彭转 ![]() ![]() 1975年冬季,⽑泽东决定对在押的原国民 ![]() ![]() ![]() “决定”到了山西政法部门。 ![]() ![]() ![]() ![]() ![]() ![]() 1976年秋,⺟亲征得周颖的同意,拜托电影家戴浩⑥去山西接获释的聂绀弩返京。戴浩也是右派,每月领取生活费30元。他从⺟亲那里接过买车票的钱,又向⺟亲借阅一套明朝版线装书,说是“以破长途之寂”生 ![]() 急人之急女朱家,两度河汾走飞车。 刀笔纵横光闪闪,化杨枝⽔洒枯花。 劝君更进一杯茶,千里万里亦华中。 聂绀弩对朱静芳心怀感 ![]() 我说:“朱阿姨,没有你的帮助,聂伯伯也能出来。不过,他要在监狱里等到胡耀邦上台平反国全的冤假错案,时间至少要推迟三至四年。等一年,就意味着再坐365天的牢。对个老弱病残来说,在一千多天的⽇子里,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朱静芳不住地点头,感叹道:“别看周颖一头⽩发,还不如小愚懂。” 关于聂绀弩的“犯罪”不噤让我联想起戴浩对我讲的一段话。我出狱不久,戴浩来我家闲聊,⺟亲留饭。饭后,我送戴浩去建国门大街的1路汽车站。正值残夏, ![]() “当然,冤呀!” “我也认为冤。章诒和不就是章伯钧的女儿吗?小愚不就是有感于江青从政,在⽇记里写下‘一人得道, ![]() 我点点头。 接着,他又问:“你说把聂绀弩关进大牢冤不冤?” “当然,也冤呀!” “错了,与你相比,老聂可不冤哪。” 看着我瞠目结⾆的样子,他笑了,拍着我的肩膀,说:“用不着吃惊,戴叔叔解释几句,你就明⽩了。用今天的法律去判断,老聂是冤枉。可拿当时的政策去衡量,聂绀弩可是真的有罪。” “为什么?” “因为他真是像判决书写的那样,恶毒攻击了产无阶级司令部。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老聂骂林彪用的是最耝鄙的语言,耝鄙到我无法对你重复他的话。” “真的?” “真的。在接他回京的路上,老聂把自己的‘犯罪情节’全都告诉给我。我曾经告诉给你的⺟亲,她叮嘱我今后不要再对别人讲了。” 在以后的接触中,我发现 ![]() ![]() ![]() ![]() 聂绀弩释放回京以后,她带菜的习惯仍保持着,且加大了力度——带走的菜肴都改用我家大号铝饭盒,且塞得満満的。周颖一边把菜装饭盒,一边解释说:“我们老聂就爱吃小柴(指我的姐夫)做的菜!”每听此言,⺟亲脸上泛起微笑,姐夫则一副得意神情。菜带得再多,全家也心甘情愿。后来,有一次⺟亲要去王府井八面槽有名的全素斋买些素什锦回来,竟发现家里所有的饭盒都没了。问姐夫,回答说:“章家的饭盒都在聂家碗柜里放着呢!” ⺟亲去看望聂绀弩,常让我的姐夫陪同。姐夫自会带上许多新鲜鱼⾁及蔬菜,亲自做给“聂伯伯”品尝。看着満桌子的可口菜肴,聂绀弩特别⾼兴。他说:“我颠簸了一辈子,吃到的快乐远没有呑下的苦⽔多。但今天我是快乐的,大家是快乐的。” 一天下午,⺟亲正在清理⽗亲生前收蔵的清代茶壶。1966年8月红卫兵抄家时只认得瓷器,不知道这些用泥巴做的茶壶也是古董、“四旧”、好玩意儿且价格不菲。所以经过无数的洗劫之后,家里还剩得几把宜兴老壶。⺟亲刚把茶壶擦洗⼲净,摆在地上晾⼲,周颖、朱静芳二人就进了门。周颖见每把茶壶都那么漂亮,便说:“李大姐,这些壶真好看,送给我一把啦!”见⺟亲没有吭声,即又说:“我们老聂总爱靠在 ![]() 出狱后的聂绀弩很想为⺟亲做些事。一次,他知道⺟亲在大街上摔伤了胳膊,就⽑遂自荐,说要领着⺟亲去找个医生。⺟亲问:“你带我找中医,还是西医?” “中医。” “此人有名吗?” “此人大大地有名。” “他是谁?” “萧军。” ⺟亲嗔怪道:“老聂,你别是在跟我开玩笑吧。萧军是个作家,你带我找他做什么?”聂绀弩笑了,笑里透着得意。说:“李大姐,你说得不错。但你不知道,他还是个正骨中医。”受聂绀弩热情诚挚的感动,⺟亲同意了。他们一起到了座落在什刹海附近的萧军的住所。“这是李大姐。李健生,章伯钧夫人。”红光満面的萧军听了聂绀弩的介绍,紧握⺟亲的手,说“认识你,真是太好了。今天我一定要好好款待你们。” 聂绀弩说:“我们不是来做客的,是来看病的。”结果,既做了客,也看了病。⺟亲的胳膊让健硕无比的萧军“三下五除二”地给摆弄好了;他们也成了朋友,同聂绀弩一道,又去烤⾁季吃饭,又在湖边合影。 1977年11月,京北市政协重新开张,恢复活动,召开了五届一次会议。从前一直是京北市政协委员的⺟亲却未接到“当选委员,参加会议”的通知,而其他老委员都先后收到了。她不明⽩到底是什么原因独独没有自己的份儿。她来到聂家,对聂绀弩夫妇说,自己很想不通,也很不服气。聂绀弩对周颖说:“你去买些酒菜来,中午我请李大姐在家里吃饭。”周颖不善家务,也没有雇佣固定的保姆。所以一般情况下,⺟亲是不在他家吃饭的。但今天例外,⺟亲同意了。饭桌上,聂绀弩持箸进菜,殷勤相劝,又向⺟亲举杯,而且一定要“⼲”了。过后,对⺟亲说:“李大姐,我送你一首诗吧!怎么样?” 幺女归才美,闲官罢才清⑦。 中年多隐痛,垂老淡虚名。 无预京北市,宁非李健生。 酒杯当响碰,天马要行空。 听着听着,⺟亲的脸红了。“李大姐,你看我说得对吗?”聂绀弩问。“对得很。‘无预京北市,宁非李健生。’这两句多好。”⺟亲笑了。“你说好,那就好。”三⽇后,聂绀弩将诗写于信內,寄来。在以后的⽇子里,⺟亲偶遇不快,便常昑这首《李大姐⼲杯》。 1978年秋,我被释放出狱,回到京北,却尚未平反。 一天上午,⺟亲对我说:“我要带你去认识一下聂绀弩。”我俩是搭乘共公汽车去的。头天,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 ![]() ![]() ![]() 周颖把家从地安门附近的东不庒桥胡同34号的平房,搬到了左家庄地区的新源里单元楼。回到京北的聂绀弩按被释放的国民 ![]() 聂绀弩单薄、瘦削。无论行走,还是坐立,⾝体都有些前倾,背微驼。从我看到的第一眼开始,便觉得聂绀弩是一幅线条洗练、轮廓分明的肖像版画。令人难忘的是他在文人派头里所显示出的鄙夷一切的精神气质。即使有客人对面而坐,聂绀弩也常沉默不语,似乎总带有几分痛苦。其实,聂绀弩并不忧郁,只要一笑,眯 ![]() ![]() 我向他浅浅地鞠了个躬,⺟亲介绍说:“这就是小愚了,刚放出来。” 聂绀弩问:“你是在四川的监狱吧?” “是的。” 周颖说:“小愚关押的时间比你长一些。” “你在哪里做什么?”聂绀弩又问。 “我种了五年茶,织了五年布。聂伯伯,你呢?” “我没有怎么劳动。” 我还告诉他,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和⺟亲在莫斯科餐厅吃西餐的时候,就曾见到过他。聂绀弩说:“想不起来,忘记了。”我说:“那时餐厅的服务员都神气得很,催她们上菜,带搭不理的,还从眼角看人。你生气了,对我和⺟亲说:‘什么叫养尊处优?还用查字典吗?她们的脸就是注解。凡掌管食品的人,都是养尊处优。’”聂绀弩大笑。我又说:“在咱们四个人等着上菜的时候,⺟亲问你的工作情况。你说:‘眼下的工作单位好极了。’⺟亲问:‘好在哪儿?’你的回答是:‘我都和孤家寡人(指溥仪)在一起了,你说这个单位(指国全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室)还不好?’”聂绀弩又是大笑,并夸我的记 ![]() 我说:“我脑子里净记这样一些没用的东西,不像你満腹经纶,记的都是学问。”聂绀弩听了,向我瞪着眼睛说:“我有什么学问?不信,可以翻看我填的任何一张履历表,文化程度——⾼小。” 囚服去⾝, ![]() ⺟亲的解释是:有本事的人,都有脾气;有本事又有冤枉,脾气就更大了。周颖是不参加我们谈话的。不一会儿,她拎着个黑塑料提包走过来,对⺟亲说:“李大姐,你们聊吧,我到外面去办点事儿,老聂今天特别⾼兴。” 周颖刚出门,聂绀弩的脸⾊蓦地 ![]() “聂伯伯!”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对⺟亲说:“李大姐,还是监狱好。” ⺟亲说:“老聂,有些事要看得开,想得通,我们才能活下去。” “我想不通,海燕到底为什么死?说他们(指海燕夫妇)夫 ![]() ![]() ⺟亲是看过遗嘱的。这一连串的发问,却令她无法应对。只能宽慰他,说:“老聂,事情已然过去,你要超脫出来。周颖一人在外,实在也是万分困苦。我希望你和她彻底安顿下来,以前的,都不去想啦!还有许多事在等着你去做呢。”聂绀弩头摇,说:“事情我要做,问题也要想。再说,海燕的死是有果无因,怎么能说‘事情已然过去’?”⺟亲再无话可说。海燕的死因及遗嘱,是聂绀弩脑子里的谜团,也是心中的死结。 我是第一次登门拜望,聂绀弩说什么也要留我们⺟女吃午饭。我第一个把饭吃完,按照规矩,将一双竹筷平架在空碗的正当中,欠⾝说:“聂伯伯,谢谢。你们慢用。”低头吃饭的聂绀弩抬头望望我,笑了。微笑中带着挖苦的神态,说:“不要谢我。”遂指着周颖说:“谢她。我现在是靠老婆养活的。”“你不会永远拿18块。”⺟亲说。饭毕,即告辞。⺟女同行一路。许久,⺟亲长叹一口气,说:“老聂,可怜。” 1978年年底,我的丈夫(唐良友)从成都来到京北。⺟亲说:“你们夫 ![]() 我问:“万一聂伯伯不在家,要不要事先打个电话?” “周颖可能不在,绀弩是一定在家的。” 临走时,⺟亲对唐良友说:“记住,不要在他家吃饭…” 给我们开门的,是聂绀弩。进屋后未见周颖,便问:“聂伯伯,周阿姨呢?” “出去了。”看来,⺟亲的话是对的。 聂绀弩坐在了 ![]() ![]() “我的爱人,唐良友,你叫他小唐好了。” “你的爱人?”聂绀弩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与惊异。 我点点头。 “真的?”他轻轻摇着头,问唐良友:“你是做什么的?” “在川剧团搞器乐。” “什么乐器?” “从唢呐到提琴。” 他笑了,笑得很冷,又很怪。我不知道丈夫是个什么感受,但我从这样的笑容里,读出了几层含义:一,聂绀弩不仅觉得唐良友过于年轻,更觉得他过于漂亮;二,对这种年纪、相貌以及职业,有些鄙薄;三,这种鄙薄也推及到我,即鄙薄我对男人的选择标准,或许还有对男女 ![]() 很快,我们进⼊了谈话的正题。正题就是对监狱的认识与感受,这是我和聂绀弩唯一的共同点,恐怕也是唯一的话题。 “小愚,你对坐牢都有些什么体会?”聂绀弩首先发问。 “我初到监狱,有三个‘想不到’。” “哪三个?” “一想不到监狱犯人如此之多;二想不到犯人刑期如此之长。” “那三呢?” “三想不到监狱状况如此之差。” 听了这三个“想不到”聂绀弩似乎觉得我多少是个可以聊上几句的人,而非只会选漂亮男人做丈夫。他伸手去拿搁在写字台上的香烟,唐良友忙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打燃。他点上烟,舒服地把上⾝斜靠在 ![]() ![]() 见他有了兴致,我的心绪平稳了许多,说话的声音也放大了:“聂伯伯,后来我发现所谓的三个‘想不到’,不过是表面现象罢了。” “你还有更深的认识吗?说来我听听。”眼神里,流露出关切和暖意。 我说:“有两点来自对人的认识。首先,人是不能改造的。罪犯充其量只能做到遏制自己,即遏制犯罪本质。换句话说,人不是不想做坏事,而是不敢做坏事。另外,从前我以为坏人就是坏人,蹲上两年(大牢)便明⽩一个人坏了,可以再坏,再坏以后,还可以更坏。坏是无底的。” “举个例子,说说看。” “比如,一些年轻女犯是盗窃罪,即惯偷。劳改队的劳动強度大,肚子总填不 ![]() ![]() 聂绀弩笑问:“你告过密吗?” “我告过,而且后果严重。” “什么后果?” “把人给毙了。” 他问得突然,我答得直接,我俩不由自主地被对方的态度所感染。聂绀弩忽然发现没有给客人倒⽔沏茶,便起⾝趿拉着鞋,取茶杯、提暖瓶,找茶叶,并抱歉地说:“对不起,我现在才给你们泡茶。”用不怎么开的⽔泡上两杯绿茶后,他又靠在 ![]() ![]() 我开始了讲述:“最初的几年,我是在苗溪茶场。三十多个新、老反⾰命女犯挤在二十多平米的监舍。睡在我斜对面的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年妇女,叫张家凤。她生 ![]() ![]() ![]() “这样经历的女同志,在建国初期是不罕见的。即使有些年轻女同志被组织安排给了某首长做老婆,多数也不幸福。”聂绀弩揷了一句。“大概是第二年采摘舂茶的时候,张家凤的旧病复发了,而且很严重。她咒骂的不光是那个曾经玩弄自己的队部首长,也不单是把她送进监狱的军事法庭。她咒骂的是⽑泽东。很多犯人都听见了,大家争先恐后地去揭发。事情汇报上去,管教⼲事发话下来,说:‘章诒和的文化程度⾼,叫她不要采茶了,拿着纸和笔,跟在张家凤的后面。听到一句反动话,就写下一句。再布置另外几个犯人靠近张家凤劳动,一边采茶,一边用心记下她说的,晚上让她们找人写成揭发材料,作旁证。’当时正是下午四点钟的样子,从清晨四点开始爬上茶山,人已经⼲了一圈儿(即12小时)。我累得要死, ![]() ![]() ![]() ![]() “罪不在你,错不在你。”聂绀弩的目光沉郁,仿佛人类的善良、忧患及苦难都随着目光,流溢而出。他昅烟的时候,嘴 ![]() “聂伯伯,我在狱中呆了十年,体会到对一个囚犯来说,贪生可能是最強烈的感情。而狱政管理的许多做法,正是利用了这种感情。”我们还谈起各自的“犯罪”情况,一对案情,俩人都笑了。原来在我俩的判决书上都有“恶毒攻击产无阶级司令部、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恶毒攻击文化大⾰命”这样的罪状。 我说:“我们的⽑病都是太爱说话。”我的这句话,聂绀弩有些不受听。气呼呼地说:“祸从口出——这条古训,国中的老百姓谁敢不牢记在心?他老人家不开口则罢,一开口,必是雷霆万钧,人头落地。我们这个家国什么工作都可以瘫痪,惟独专政机器照样运转。而且,人被戴了帽子,被关押,被劳改,被 ![]() “你认为,他老人家的结果是什么?” 聂绀弩伸出四个手指,说:“四句——⾝败名裂,家破人亡,众叛亲离,等到一切真相被揭开,他还要遗臭万年。” “聂伯伯,‘文⾰’中我的⽗亲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认为——⽑泽东几十年的执政错误给国中的每个家庭,都制造了灾难和痛苦,别看现在是‘红海洋’,将来会是个悲剧的收场。” “你的⽗亲是先知先觉,你的⺟亲是大慈大悲。你虽受了⽗⺟的连累,但你该为他们自豪。” 我说:“我在牢里,支撑我的就是死去的⽗亲和活着的⺟亲。即使我死了,我的灵魂也会回到他们的⾝边。” “好。”说罢,他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我怕他联想起海燕,扯开话题,问起他狱中生活。他告诉我,自己有书看,还能写东西,处境比我好。“聂伯伯,你看些什么书?” “主要是看《资本论》,一遍一遍地看,一直看到被放出来。说来你也许不信,我一共读了17遍。读《TheCapital》,有鱼跃于渊之乐。” 我大为吃惊:“天哪!你该不是把《资本论》当成了《圣经》吧?” “算你说对了。”他有些奋兴,好像很欣赏我的这个比喻:“我就是把它当作《圣经》,其实,《资本论》也像《圣经》。” “为什么?” “因为它是从哲学的观点出发的;又因为它写出了真理;还因为它的文笔。‘在科学的⼊口处,正像在地狱的⼊口处一样,必须提出这样的要求——这里必须 ![]() ![]() ![]() “聂伯伯,你读《资本论》17遍之后,有什么感想?” “最大感想就是怀疑理想。共产 ![]() ![]() ![]() ![]() 我说:“⽗亲讲,读马(克思)恩(格斯)要看德文版的,苏联的俄译本不行,共中的译本就更不准确了。(19)60、61年的时候,⽑泽东提出马克思主义学说的核心是阶级和阶级斗争,⽗亲听了怒不可遏,说:‘把马克思主义说成是阶级和阶级斗争学说,叫混蛋逻辑。’话的尖锐以及声音之大,把我和妈妈都吓呆了。他很反感共产 ![]() ![]() ![]() “你⽗亲说的是內行话。” 就这样东扯西拉,不觉已近中午。唐良友看了看表,我忽然想起⺟亲临行前的叮嘱,便对聂绀弩说:“我和小唐告辞了。” 他从 ![]() 出了聂家,发现唐良友一声不吭,脸上 ![]() 半年后在成都,5月的一天,唐良友突发急 ![]() 1979年的年初,共中 央中决定给百分之九十九的右派平反。在正式发文以前,社会上就传言“57年的反右要一风吹”又风闻“要给右派补发工资。”一⽇上午,我和⺟亲正在看报,忽听履声跫跫的来了一阵,来者是戴浩。他兴冲冲说:“李大姐,你知道吗?共产 ![]() ![]() ![]() “老戴,你从哪里搞来的?”⺟亲问。 “李大姐,文件的来路就别管了,总之很可靠。从文件精神来看,右派真的要一风吹了。” ⺟亲说:“这还仅仅是文件,不知落实起来会是个什么样子?” 戴浩把复写的文件小心翼翼地重新装⼊口袋,对⺟亲说:“我要去告诉老聂。” “你在这儿吃了午饭,再去不迟。” “不,我马上就去。” ⺟亲说:“那我们就等你来吃晚饭。”他答应了。 几小时后,戴浩回到我家,那最初的奋兴之⾊,一扫而空。 ⺟亲问:“你怎么啦?” 戴浩一头倒在沙发上,苦笑道:“我去报喜,反倒挨骂。” “是老聂骂你了吧?”⺟亲给他递上茶与烟。 浓茶下肚,嘴吐出一个个烟圈儿,戴浩恢复了精神。他告诉我们:“周颖先看的文件,一边读,一边说:“有了这个文件,事情就好办了,咱们的问题都能解决。’周颖要老聂也看看,老聂不看。他还带着冷笑讥刺我和周颖:‘见到几张纸,就欣喜若狂;等平反的时候,你们该要感 ![]() 这一年的10月,在京北举行国中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国全代表大会。代表名额十分紧张。几乎所有的作家艺术家,都要求参加。老的,要借此恢复名誉,新的,要正式登台亮相。总之,能成为一名代表简直就是粉碎“四人帮”后,重新进⼊文坛艺苑的⾝份确认及社会认可。许多人为此四处奔走,八方联络,各显神通。那时负责大会组织工作的林默涵家里的电话,铃声不断。 对此,聂绀弩表现得十分冷淡。周颖对⺟亲说:“老聂说了,这种会参不参加两可。倒是别人比他自己还要关心这件事。”文代会开幕前夕,⺟亲接到周颖电话,说:“我们老聂正式接到开会的通知了。”不久,又来电话。⺟亲把话筒递给我,说:“周颖找你,说有点事要办。”我能办什么事?那边周颖传来的声音: “小愚呀,再过几天就开文代会了,我家现在的来客人就不少了。你的聂伯伯也要去参加。我把从前的⾐服翻出来,看了看,衬衫 ![]() 文代会结束以后,周颖来我家聊天。她说:“聂伯伯要我谢谢小愚。”“谢什么?我又没能给他织补大⾐。” 周颖转脸儿对⺟亲说:“老聂夸小愚知道疼人,还说比我強呢。”我被这样的一句简单夸奖,竟乐得合不上嘴。⺟亲问;“老聂认为文代会开得怎么样?”“咳,他庒 ![]() ![]() ![]() 人在黑暗中才能看清现实,聂绀弩看清了现实。看看那张沧桑的脸,便知道他是把一切都看清了,也记下了。我能想象出聂绀弩说这话的神情——笑眯眯的,带着一点调侃。这讥讽的神情和轻描淡写式的语气,使我透过文学帷幕感受到他对现实的基本态度——一个服从社会背后掩盖着的不服从。正是这样一个“不服从”的灵魂,让聂绀弩在一个要求“向前看”的场合发出“向后看”的呼吁,在谐和的乐章里弹奏出非谐和音符来。 1980年,聂绀弩病了,病得不轻,住进了医院。⺟亲约了朱静芳、陈凤兮一起去探视。周颖告诉⺟亲:老聂住在邮电医院。⺟亲去了,还买了许多补品。聂绀弩见到这几个大姐,非常⾼兴。趁着周颖到外面买晚报的工夫,他用一种自嘲的口吻对⺟亲说:“李大姐,你知道嘛,我住这个医院是沾了老婆的光。我现在不仅是沾了老婆的光,而且还沾了朱学范的光呢。”⺟亲知道周颖和朱学范在总工会、邮电部、民⾰央中是几十年的同事、朋友和上下级关系。故劝慰道:“老聂,你说这话,我可要批评你两句了。人家周大姐通过朱学范,让你住上最好的病房,给你找到最好的大夫,又怎么不对啦!”陈凤兮和朱静芳也附和着⺟亲观点。聂绀弩沉默了。 八十年代以后,家国的形势越来越好,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既是官方提出的口号,也是每个人望渴的目标。“十亿民人九亿商,还有一亿等开张”个个都想做陶朱公,富甲天下。邓丽君,喇叭 ![]() ![]() 但从朋友那里一次次传来的消息,似乎并非是“过上好⽇子”他们说,老聂的脾气越来越怪,常对周颖发火。又说,老聂的心情不好,一天说不了几句话,整天价躺在 ![]() ![]() 第二天,朱静芳和陈凤兮去了。当⽇下午,朱静芳就来到我家,向⺟亲“汇报”说:“去得很巧,周颖、不在家。我和陈大姐对老聂说:‘李大姐听说你心情和⾝体都不够好,特地要我们来看看你。’老聂见到我俩很⾼兴,还责怪说,‘我回来了,你们却都不来了?’” ⺟亲说:“老朱,造成他心情郁闷的原因是什么,你们问了吗?” “问了。” “他说了吗?” “说了。”吐了这两个字,慡快的朱静芳竟停顿下来。 “怎么啦?老朱。”⺟亲很奇怪。 朱静芳神⾊凄 ![]() 老聂讲到这里,脸⾊铁青。”⺟亲惊骇不已。她向朱静芳伸出张开的手掌,仿佛要阻止这个消息的到来。 朱静芳庒底了嗓门,继续道:“老聂又讲:‘她要是美人,闭月羞花,也行。英雄爱美人嘛!她要是少女,青舂二八,也行,舂心难抑嘛!可她什么都不是,是又老又丑。年轻的时候,就有过这种事。一次她彻夜不归,我知道人在哪里。早晨六点,我去了那位诗人的家。推开门一看,俩人睡在了一头。我没叫醒他们,轻轻地把门带上,走了,让他俩睡吧。那时是因为年轻,可现在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我坐了大牢,判了无期?老朱,你这个当法官的,能解释给我听吗?’老聂越讲越 ![]() ![]() ![]() ⺟亲脸⾊惨戚, ![]() ![]() 在经过了人生的艰难与惨厉,在体味了反人 ![]() ![]() 我曾问:“聂伯伯,你现在喜爱什么?” “我爱金圣叹。” “除此以外呢?” “除此以外,我谁都不爱。”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神坚定,口气决绝。 晚年的聂绀弩在谈论《金瓶梅》的时候,反复強调:从历史上看,灵⾁一致的夫妇是极为稀有的。“即使对家庭夫 ![]() ![]() ![]() 一天,我去吴祖光家闲坐,聊起了聂绀弩夫妇。 吴祖光说:“周颖和聂绀弩是模范夫 ![]() 我说:“据我所知,情况好像不是这样。” 吴祖光表情严肃、语气直截地说:“诒和,他们就是模范夫 ![]() 我回家翻开聂绀弩的诗集,细读。他患难时期写的许多赠周婆(颖)的诗,诗好,感情深。我很 ![]() ![]() 舂发,夏繁,秋肃,冬凋,人生也如四季。出狱后的聂绀弩其生命年轮和心理历程都到了秋冬时分。但他的文学之树却无⻩叶飘零,声誉也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个时期。蒙冤半生而未登青云之志,但逆境却使聂绀弩光华四 ![]() (19)31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的陈凤兮是《京北⽇报》的老编辑,汕头人,华侨出⾝,秀丽而优雅,曾做过何香凝的秘书。她的丈夫金満城,法国留生学,曾与陈毅“桃园三结义”解放后在民人文学出版社任编译,和聂绀弩是同事加好友,(19)57年又一同划为右派。金満城去世后,陈凤兮60岁学筝,70岁练书法,80岁习绘画。如此超凡脫俗、雅趣无穷的人生态度,令聂绀弩欣羡不已,故他们往来密切。聂绀弩每有新作,必请陈凤兮过目。诗作的集结,也渗透着陈凤兮心⾎。难怪⺟亲叹道:“看着老聂和陈大姐的往来,就像在看一首诗。” 陈凤兮是聂绀弩的密友。她去聂家一般是在近午时分,聊上一阵,便会从草篮子里取出自制的沙拉,红菜汤,烤虾或烤猪排,⻩油,果酱,切片面包,半瓶“国中红”…让老朋友和自己美美地同享一顿西餐。 在汤菜的香味和热气里,満面笑容的聂绀弩谈兴甚浓。谈笑间,胃口很差的聂绀弩不知不觉地会把东西吃光。在陈凤兮收拾好餐具、擦净饭桌之后,聂绀弩一定和她对奕,下围棋。时间富裕的话,走两盘;时间不多,就下一盘。 (19)82年初,《散宜生诗》由民人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聂绀弩立即托陈凤兮送来诗集。⺟亲奇怪地问:“老聂怎么送我三本?”陈凤兮笑道:“老聂把书递给我的时候,周颖也问:‘你怎么拿三本出来?”人家老聂说了:‘送李大姐一本,小愚同我是难友,要送小愚一本。我出狱这么长的时间里,小柴(我的姐夫)每次陪李大姐来,都要带上一条肥鱼做给我吃。我吃了他那么多的鱼,就不该送小柴小宁(我的姐姐)一本吗?’”我不懂什么叫散宜生?问陈风兮。陈凤兮说:“我也不太懂。可老聂说了,就是要人家看不大懂。散宜生本是西周一个大臣的名字,绀弩借用它,是取‘散’和‘宜’两个字,表明自己的一生的散放状态。” 我觉得聂绀弩是个淡泊名利的人,但不属于张伯驹那种文人墨客的散淡从容。他的精神和情感始终关注着家国、社会。就是押在大牢,也从未放这种弃关注。聂绀弩去世之前,给《民人⽇报》写的一篇杂文是对“盲流”现象的议论:担心农民进城后土地被荒芜,忧虑进城后的农民没有房子住。既忧患于生存,更忧患于灵魂——他的诗作所具有的实真而深刻的品质,源于此。他的愤悱及怨谤,也源于此。《散宜生诗》很快轰动了文坛,文学界奋兴,批评家颂扬。颂扬之语传到聂绀弩耳朵里,他笑笑罢了。 一天,某知名度颇⾼的作家读了诗集后,登门拜访。寒暄了几句,便谈起了“散宜生”遂问:“老聂,拜读大作,佩服之至。不过我还想问问,你是怎么找到乔木,请他作序的?”霎时间急雨骤至,黑云飞扬。 忿极的聂绀弩倚案而立,怒气冲口而出,厉声切齿道:“妈的个B,我的书本来是好好的,就叫那篇序搞坏了!”主人盛怒,令难堪的来客默然而退。聂绀弩愈到晚近,其刚烈之气愈为显扬,他对腐朽、污秽、庸俗的事物,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与愤怒。说句公道话,懂诗也写诗的胡乔木是打心眼儿里欣赏聂绀弩的。 “作者以热⾎和微笑留给我们的一株奇花——它的特⾊也许是过去、现在、将来的史诗上独一无二的。” 我截取的《散宜生诗·序》里的这段话,⾜以说明问题。今天主管意识形态的员官大概没有谁能写出这样的诗序了。 戴浩平反以后,分了房子结了婚,结束了流浪汉生活,人事关系调到了国中电影家协会。故而,他到我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亲虽然惦念,但心里是⾼兴的。1983年的冬天,一个大清早儿,戴浩突然不请自来。 几句寒暄之后,⺟亲问:“你今天大老远地跑来,该是有什么事吧?”戴浩笑笑,老脸上竟泛出涩羞,却不开口。 “你婚也结了,和苏曼意(即戴浩新婚 ![]() “还好,只是从前流浪惯了,现在被看管起来,还真不习惯哪!” “那你还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李大姐,有件事在理办之前,我必须求得你的谅解。”戴浩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有些局促。 “什么事?”⺟亲不由得也跟着紧张起来。 “⼊ ![]() “共产 ![]() “我的李大姐,当然是⼊共产 ![]() ![]() ![]() ⺟亲満脸惊诧。 我忍不住大笑,说:“戴叔,你把头发向左分了二十三载(反右前戴浩头发是向右分 ![]() ⺟亲不再说什么了,一个劲儿地转悠,不停地递烟送⽔。 我又接着说:“戴叔,你知道现在的群众私下里,对⼊ ![]() “说什么?” “某人⼊ ![]() 戴浩从沙发上站起来,让⺟亲和我坐下后,郑重其事地说:“不是我主动要⼊的,夏衍跟我谈了好几次,他有个心思——希望二流堂的人都能解决组织问题。” “也包括吴祖光?”我问。 “也包括。”戴浩点点头。 “不可思议——”我还想再往下说,⺟亲用眼神制止了我。 戴浩吃了不少茶点后,说:“李大姐,我吃点心,把它当作午饭了。因为这事我还要告诉老聂。”他去了。 ⺟亲揣测:聂绀弩不会说出什么“好听”的。 果然。聂绀弩在弄清了戴浩的来意后, ![]() ![]() ![]() ![]() ![]() ![]() ![]() ![]() ![]() ![]() ![]() ![]() 自聂绀弩出狱后,每逢他的生⽇(夏历除夕),⺟亲和陈凤兮、朱静芳都要去做寿,来客带去许多吃的。大家⾼⾼兴兴,边吃边聊,一呆就是大半⽇。这一天的聂绀弩也梳理得清清慡慡,穿得⼲⼲净净,脸上洋溢着浅浅的笑容。如果我的姐夫没来的话,他就要宣布:“今天你们吃不到好鱼啦!”随后,赶紧补充一句:“但我有好酒,请老大姐喝。”除了这几位老大姐,钟敬文夫妇、陈迩冬夫妇和戴浩也是必来的。没几年,⺟亲便渐渐感觉到周颖不大愿意老大姐们去看望聂绀弩和祝寿了。 一次,南方朋友带来上等的活螃蟹,⺟亲连忙给周颖打电话,奋兴地说:“我明天去你家,给绀弩送去最好、最肥的活螃蟹。”那边传来的话是:“我们老聂不爱吃。”连句道谢的客气话也没有。⺟亲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坐在沙发上直发愣。她当即决定第二天请陈凤兮、朱静芳来家聚会,一起吃螃蟹。住在三里屯的陈凤兮,早早地来了。两人坐定,⺟亲便把昨天电话遭“噎“的事告诉了她,并说:“我怎么觉得周颖的思想意识不大健康呢?好像很不愿意我们同绀弩往来。”陈凤兮一把抓住⺟亲的手,说:“李大姐,一篓螃蟹让你察觉到了周颖的变化,我可是早领教了。我去看绀弩,她脸⾊就不好;老聂叫我去,她气⾊也不好,真是奇怪得不可理喻。所以,我现在也是尽量少去。老聂找我下棋,我顺便做些汤、菜带去。看他吃得那么香,心里真难过。”这一年,临近聂绀弩生⽇。周颖打来电话说:“李大姐,最近我们老聂的⾝体不大好,生⽇就不过了,你们也就不必来了。” 后来,陈凤兮约了另外几个老大姐,准备一起去看看聂绀弩,也被周颖借故推掉。一向温良忍让的⺟亲,愤愤地说:“受苦的⽇子过去了,我们也没有什么使用价值了。周颖大概觉得我们配不上与大作家往来了。” ⺟亲是个有决断的人。她不再去聂家。后来,⺟亲索 ![]() 没过多久,周颖亲自登门,双手握拳做作揖状。说:“李大姐,我是特地向你道歉来了。老聂对我大发脾气,质问我,那几个大姐怎么都不来了?是你搞的鬼,不让她们来的吧?你不要这些朋友,我要这些朋友。你马上给我到永安里去向李大姐道歉。说我对不住她。再拿些钱出来,请李大姐、凤兮、老朱和小愚吃饭,算我请的。要找最好的西餐馆。”发怒的聂绀弩着实吓坏了周颖,便直奔我家。⺟亲答应她,去吃西餐。 一周后,我们聚会在西单民族饭店的西餐厅。周颖站在大门口,亲自 ![]() ![]() 1982年夏历除夕,是聂绀弩虚岁八十,俗话说:做(寿)九不做十。我和⺟亲由于先要到崇文门新侨饭店拿上预先订制好的大蛋糕,所以赶到聂家的时候,已有不少客人到了。⺟亲走到聂绀弩的房间,发现有个生面孔坐在那里。⺟亲朝“生面孔”点个头,便对聂绀弩说:“我和小愚祝你生⽇快乐。”说罢,转⾝来到周颖的房间,坐下。房间的一角已经堆着许多蛋糕。 我悄声问⺟亲:“那个人是谁?” ⺟亲⽩了我一眼,没好气儿的说:“舒芜。” 舒芜就是他!天哪,从五十年代初我的⽗亲赡养他的亲舅以来的数十载,这个名字我可是听二老念叨了千百遍。只怪自己刚才没瞧清楚,我真想再进去看看。 随即聂绀弩跟了进来,对⺟亲说:“李大姐,你先在这里休息,我等一下就过来。” 谁知不到一刻钟的工夫,陈迩冬夫妇、钟敬文夫妇就挪了过来,再加上个老顽童戴浩,我们这间小屋挤得热气腾腾。后来,舒芜走了。我 ![]() ⺟亲拉着周颖的手,让她挨着聂绀弩坐好。对我说:“给老寿星拜寿,也要给老寿婆拜寿呀!” 聚会持续到下午三点来钟,大家陆续散去。⺟亲和我是最后离去的客人。 1983年夏历除夕,是聂绀弩的八十岁生⽇,正⽇子。周颖事先说了:去年大家作过了八十寿,今年不做了。 生⽇的清晨,聂绀弩早饭吃罢,没有象以往那样朝 ![]() 又让她找出宣纸。 “你要写什么?”周颖问。 “写诗。” “送给谁?” “虚度八十,来⽇无多。我今天要给三个大姐各抄一首诗留做纪念。” 子曰学而时习之,至今七十几年时。 南洋群岛波翻笔,北大荒原雪庒诗。 犹是太公垂钓⽇,早非亚子献章时。 平生自省无他短,短在庸凡老姐知。 这首诗原是题为《八十》三首中的头篇,聂绀弩将原作中的尾句“短在庸凡老始知”改为“短在庸凡老姐知”即为赠诗。手迹装在牛⽪纸大信封里,由陈凤兮送来的,她对⺟亲说:“我和老朱也有同样的一篇。” 诗写得既凝重又清淡,就像他的一生,凝重如此,清淡如此。⺟亲看了又看,读了又读,对我说:“去配个镜框来,我要挂在自己的房间。”直到⺟亲永远合上双眼,《八十·赠李大姐》仍⾼悬于壁。 此后的两、三年时间里,周颖也多次打来电话,不过均与聂绀弩无关,是请⺟亲疏通医院关系给她的朋友看病。⺟亲说:“周大姐,对不住,现在的医院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了。”在此期间,周颖把家搬到了劲松一区111号楼。1986年聂绀弩病逝,⺟亲是从《光明⽇报》上得知这个消息的。她在等,等周颖寄来讣告和参加追悼会的通知。一天我在国中艺术研究院上班,时近中午看见了刚进门的老院长张庚先生。司机告诉我,他刚参加完追悼会,情绪不好。 我心內一惊,问:“谁的追悼会?” 答:“一个叫聂绀弩的人。” 回家后,吃罢午饭。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亲,⺟亲的眼圈立刻红了。 第二天下午,沉默一⽇的⺟亲像是自语,又像在对我说:“绀弩去了,我和周颖的关系到此结束。”但⺟亲对聂绀弩的死,仍难释怀。她问陈凤兮。陈凤兮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再问朱静芳。朱静芳说:老聂死的时候,有如平时靠卧在 ![]() 斯人寂寞,悠然去矣。 后来,在陈凤兮家里的写字台上,我看到聂绀弩的家乡京山县编辑出版的一本《聂绀弩还活着》的纪念集,书很厚实,约有三十多万字。又听说,京山县府将一所中学命名为“绀弩中学”将一条新修的马路命名为“绀弩大道”再又听说,当地一家轻工机械公司买断了马路冠名权“绀弩大道”改叫“轻机大道”了。 以后,⺟亲听民⾰的朋友说,周颖又搬家了,搬到民⾰央中新建的宿舍楼,四室一厅。房子好,面积大,地段也好,就在东⻩城 ![]() 在经历许多死亡和背弃后,无⽗无⺟、无夫无后的我觉得自己比聂绀弩活着的时候,更加靠近了他,准确地说,是靠近了他的灵魂。魂兮飞扬,魄兮栖止。他的魂魄飘泊何所?不是新源里,也非八宝山,他坐卧和呼昅在属于他自己、也属于我们大家的文学篇章里。聂绀弩一生积淀了二十世纪后五十年华中民族经历的所有⾎泪与艰辛,但历史毕竟提供了客观,时间最终显示出公正。 2003年2月初稿于国美萨克拉门托市,6月修改于京北守愚斋 【注释】 ①:聂绀弩(1903——1986)作家。笔名耳耶。1903年1月28⽇(夏历除夕)生于湖京北山县城。县立⾼小毕业。1922年任国民 ![]() ![]() ![]() ![]() ![]() ![]() ②:此句摘自《“聊斋志异“的思想 ![]() ③:周颖(1909——1991)直隶(今河北)南宮人。1933年毕业于⽇本早稻田大学,同年回国,参加反帝大同盟。曾创办海上 国中艺术供应社,任主任。1934年参加国中国民 ![]() ![]() ④:小李,李世強,1948年生,京北人。1968年6月前在铁道部长辛店铁路学校学习。1968年-1975年3月被关押,后无罪释放。曾在京北木材厂工作。现经营三味书屋。 ⑤:包于轨,1903年2月21⽇生于京北,名括。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毕业。解放前曾在天津造币厂任职,天津志达中学任教。在⽇伪安徽省府政民厅、天津市社会局任秘书。曾任国民 ![]() ⑥:戴浩(1914——1986)湖北武汉人。早年⼊暨南大学,1936年参加进步电影工作,1939年到陕北公学学习。1941年在港香与友人组织“旅港剧人协会”开展抗⽇宣传。参加演出《马门教授》、《雾重庆》、《京北人》。1945年受组织委派去东北接收“満映”1948年受北平地下 ![]() ![]() ⑦:“幺女归才美”——我系⽗⺟的幼女,故“幺女”即指我,那时我尚关押在四川监狱。“闲官罢更清”——1958年⺟亲被免去京北市卫生局副局长、京北市红十字会会长等职务。 ⑧:见陈凤兮《泪倩封神三眼流——哭绀弩》一文。七律诗题为《惊闻海燕之变后又赠》:“愿君越老越年轻,路越崎岖越坦平。膝下全虚空⺟爱,心中不痛岂人情。方今世面多风雨,何止一家损罐瓶。稀古妪翁相慰乐,非鳏未寡且偕行。” 【附录】 舒芜先生致《二闲堂》的说明: 二闲堂编辑先生: 贵刊所载章诒和女士的《斯人寂寞》中说—— 1982年夏历除夕,是聂绀弩虚岁八十,俗话说:做(寿)九不做十。我和⺟亲由于先要到崇文门新侨饭店拿上预先订制好的大蛋糕,所以赶到聂家的时候,已有不少客人到了。⺟亲走到聂绀弩的房间,发现有个生面孔坐在那里。⺟亲朝“生面孔”点个头,便对聂绀弩说:“我和小愚祝你生⽇快乐。”说罢,转⾝来到周颖的房间,坐下。房间的一角已经堆着许多蛋糕。 我悄声问⺟亲:“那个人是谁?” ⺟亲⽩了我一眼,没好气儿的说:“舒芜。” 舒芜就是他!天哪,从五十年代初我的⽗亲赡养他的亲舅以来的数十载,这个名字我可是听二老念叨了千百遍。只怪自己刚才没瞧清楚,我真想再进去看看。 随即聂绀弩跟了进来,对⺟亲说:“李大姐,你先在这里休息,我等一下就过来。” 谁知不到一刻钟的工夫,陈迩冬夫妇、钟敬文夫妇就挪了过来,再加上个老顽童戴浩,我们这间小屋挤得热气腾腾。后来,舒芜走了。我 ![]() 这与事实不一样。事实是,那天我并没有去聂绀弩先生家拜寿。因为事先聂绀弩先生就有信阻止我去。聂绀弩先生是为了他的《散宜生诗》应否加注的问题,要听听我的意见,希望能当面畅谈,故于1983年2月6⽇给我信云: 请兄舂节前后光降一下,作一畅谈。但不可于旧历除夕,因恐是⽇有起哄而来者,人多口杂,反不易谈清什么问题也。绍良兄能不来亦佳,去年(前年?)他空跑一趟,颇觉无趣,至今犹歉,但亦只好由兄通知他。 信末又有周颖大姐附笔云: 老聂的心意,是要您和绍良同志约着一起来,老聂和您们二人好说话。除夕那天来的人多,他不好和您俩说话。告诉绍良同志,我们有好酒等着他。 我接到他们这封信,当然就没有在1983年夏历除夕那天去聂家拜寿,并且以后历年夏历除夕都没有去过。 事虽细微,仍然希望贵刊能更正一下。 专此布达,顺颂 编祺。 二○○三年九月二⽇,舒芜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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