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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主妇集 作者:沈从文 | 书号:43691 时间:2017/11/10 字数:90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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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碧睡在新换过的净⽩被单上,一条琥珀⻩绸面薄棉被裹着个温暖的⾝子。长发披拂的头埋在大而⽩的枕头中,翻过⾝时,现出一片被枕头印红的小脸,睡态显得安静和平。眼睛闭成一条微微弯曲的线。眼睫⽑长而且黑,嘴角边还酿了一小涡微笑。 家中女佣人打扫完了外院,轻脚轻手走到里窗前来,放下那个布帘子,一点声音把她弄醒了。睁开眼看看,天已大亮,并排小 ![]() ![]() ![]() 她当真重新闭了眼睛,让那点声音象个摇 ![]() ![]() 一朵眩目的金⾊葵花在眼边直是晃,花蕊紫油油的,老在变动,无从捕捉。她想起她的生活,也正仿佛是一个不可把握的幻影,时刻在那里变化。什么是实真的,什么是最可信的,说不清楚。她很快乐。想起今天是个希奇古怪的⽇子,她笑了。 今天八月初五。三年前同样一个⽇子里,她和一个生活全不相同 ![]() ![]() ![]() 纱窗,红灯笼,赏下人用的红纸包封,收礼物用的洒金笺谢帖,全部齐备后,好⽇子终于到了。正同姐姐用剪子铰着小小红喜字,预备放到糕饼上去,成⾐人送来了一袭新⾐。“是谁的?”“姐小的。”拿起新⾐跑进新房后小套间去,对镜子试换新⾐。一面换⾐一面胡胡 ![]() ![]() 电铃响了一阵,外面有人说话“东城陈公馆送礼,四个小碟子。”新郞忙匆匆的拿了那个礼物向新房里跑“来瞧,宝贝,多好看的四个小碟子!你在换⾐吗?赶快来看看,送力钱一块罢。美极了。”院中又有人说话,来了客人。一个表姊;一个史湘云二世。人在院中大喉咙嚷“贺喜贺喜,新娘子隐蔵到哪里去了?不让人看看新房子,是什么意思?有什么机关布景,不让人看?”“大表姐,请客厅坐坐,姐姐在剪花,等你帮帮忙!”“新人进房,媒人跳墙;不是媒人,无忙可帮。我还有事得走路,等等到礼堂去贺喜,看王大娘跳墙!”花匠又来了。接着是王宅送礼,周宅送礼;一个送的是瓷瓶,一个送的是陶俑。新郞又忙匆匆的抱了那礼物到新房中来“好个花瓶,好个美人。碧碧,你来看!怎么还不把新⾐穿好?不合⾝吗?我不能进来看看吗?”“嗨,嗨,请不要来,不要来!” 另一个成⾐人又送⾐来了。“新⾐又来了。让我进来看看好。” 于是两人同在那小套间里试换新⾐,相互笑着,埋怨着。 新郞对于当前正在进行的一件事情,虽然心神气间却俨然以为不是一件真正事情,为了必需从一种具体行为上证实它,便想拥抱她一下,吻她一下。“不能胡闹!”“宝贝,你今天真好看!”“唉,唉,我的先生,你别碰我,别把我新⾐ ![]() ![]() 当她把那件浅红绸子长袍着好,轻轻的开了那扇小门走出去时,新郞正在窗前安放一个花瓶。一回头见到了她,笑咪咪的上下望着。“多美丽的宝贝!简直是…”“唉,唉,你两只手全是灰,别碰我,别碰我。谁送那个瓶子?”“周三兄的贺礼。”“你这是什么意思?顶喜 ![]() “一点不古怪!这是我的业余趣兴。你不 ![]() “唉,唉,别这样。快洗手去再来。你还是玩你的业余宝贝,让我到客厅里去看看。大表姐又嚷起来了。” 一场热闹过后,到了晚上。几人坐了汽车回到家里,从××跟踪来的客人陆续都散尽了。大姐姐表演了一出昆剧《游园》,哄着几个小妹妹到厢房客厅里觉睡去了。两人忙了一整天,都似乎十分疲累,需要休息。她一面整理⾐物,一面默默的注意到那个朋友。朋友正把五斗橱上一对羊脂⽟盒子挪开,把一个青花盘子移到上面去。 象是赞美盘子,又象是赞美她“宝贝,你真好!你累了吗?一定累极了。” 她笑着,话在心里“你一定比我更累,因为我看你把那个盘子搬了五次六次。” “宝贝,今天我们算是结婚了。” 她依然微笑着,意思象在说“我看你今天简直是同瓷器结婚,一时叫我作宝贝,一时又叫那盘子罐子作宝贝。” “一个人都得有点嗜好,一有嗜好,总就容易积久成癖, ![]() 她依然笑着,意思象在说“我以为你真正爱的,能给你幸福的,还是那些容易破碎的东西。” 他不再说什么了,只是莞尔而笑。话也许对。她可不知道他的嗜好原来别有深意。他似乎追想一件遗忘在记忆后的东西,过了一会,自言自语说:“碧碧,你今年二十三岁,就作了新嫁娘!当你二十岁时想不想到这一天?甜甜的眉眼,甜甜的脸儿,让一个远到不可想象的男子傍近⾝边来同过⽇子。 他简直是飞来的。多希奇古怪的事情!你说,这是个人的选择,还是机运的偶然?若说是命定的,倘若我不在去年过南方去,会不会有现在?若说是人为的,我们难道真是完全由自己安排的?“ 她轻轻的呼了一口气。一切都不宜向深处走,路太远了。 昨天或明天与今天,在她思想中无从联络。一切若不是命定的,至少好象是非人为的。此后料不到的事还多着哪。她见他还想继续讨论一个不能有结论的问题,于是说“我倦了。 时间不早了。“ ⽇子过去了。 接续来到两人生活里的,自然不外乎 ![]() 这个从本⾝裂分出来的幼芽,不特已经会大喊大笑,且居然能够坐在小凳子上充汽车夫,知道嘟嘟嘟学汽车叫吼。有两条肥硕脆弱的小腿,一双向上飞扬的眉⽑,一种大模大样无可无不可的随和 ![]() ![]() ![]() 当她从中学毕业,转⼊一个私立大学里作一年级生学时,接近她的同学都说她“美”她觉得有点惊奇,不大相信。心想:什么美?少所见,多所怪罢了。有作用的阿谀不准数,她不需要。她于是谨慎又小心的回避同那些阿谀她的男子接近。 到后她认识了他。他觉得她温柔甜藌,聪明而朴素。到可以多说点话时,他告她他好象爱了她。话还是和其余的人差不多,不过说得稍稍不同罢了。当初她还以为不过是“照样”的事,也自然照样搁下去。人事间阻,使她觉得对他应特别疏远些,特别不温柔甜藌些,不理会他。她在一种谦退逃遁情形中过了两年。在这些时间中自然有许多同学不得体的殷勤来点缀她的生学生活。她一面在沉默里享用这分不大得体的殷勤,一面也就渐成习惯,用着一种期待,去接受那个陌生人的来信。信中充満了谦卑的爱慕,混和了无望无助的忧郁。 她把每个来信从头看到末尾,随后便轻轻的叹一口气,把那些信加上一个记号收蔵到个小小箱子里去了。毫无可疑那些冗长的信是能给她一点秘密快乐,帮助她推进某种幻想的。间或一时也想回个信,却不知应当如何措词。生活呢,相去太远; ![]() 自然是不可能的。她毕了业,出学校后便住在自己家里。 他知道了,计算她对待他应当不同了一点,便冒昧乘了横贯南北的火车,从北方一个海边到她的家乡来看她。一种十分勉強充満了羞怯情绪的晤面,一种不知从何说起的晤面。到临走时,他问她此后作何计划。她告他说得过京北念几年书,看看那个地方大城大房子。到了京北半年后,他又从海边来京北看她。依然是那种用微笑或沉默代替语言的晤面。临走时,他又向她说,生活是有各种各样的,各有好处也各有是处的,此后是不是还值得考虑一下?看她自己。一个新问题来到了她的脑子里,此后是到一个学校里去还是到一个家庭里去?她感觉徘徊。末了她想:一切是机会,幸福若照例是孪生的,昨天碰头的事,今天还会碰头。三年都忍受了,过一年也就不会飞,不会跑;——且搁下罢。如此一来当真又搁了半年。另外一个新的机会使她和他成为一个学校的同事。 同在一处时,他向她很蕴藉的说,那些信已快写完了,所以天就让他和她来在一处作事。倘若她不十分讨厌他,似乎应当想一想,用什么方法使他那点痴处保留下来,成为她生命中一种装饰。一个女人在青舂时是需要这个装饰的。 为了更谨慎起见,她笑着说,她实在不大懂这个问题,因为问题太艰深。倘若当真把信写完了,那么就不必再写,岂不省事?他神气间有点不⾼兴,被她看出了。她随即问他,为什么许多很好看的女人他不⿇烦,却老 ![]() 他的答复很有趣,美是不固定界无限的名词,凡事凡物对一个人能够 ![]() 结婚后她记着他说的一番话,很快乐的在一分新的生活中过⽇子。两人生活习惯全不相同,她便尽力去适应。她一面希望在家庭中成一个模范主妇,一面还想在社会中成一个模范主妇。为人爱好而负责,谦退而克己。她的努力,并不⽩费,在戚友方面获得普遍的赞颂和同情,在家庭方面无事不井井有条。然而恰如事所必至,那贴⾝的一个人,因相互之间太密切,她发现了他对她那点“惊讶”好象被⽇常生活在腐蚀,越来越少,而另外一种因过去生活已成习惯的任 ![]() 也照例如一般女子,以为结婚是一种错误,一种自己应负一小半责任的错误。她爱他又稍稍恨他。他看出两人之间有一种变迁,他冷了点。 这变迁自然是不可免的。她需要对于这个有更多的了解,更深的认识。明⽩“惊讶”的消失,事极自然,惊讶的重造,如果她善于调整或控制,也未尝不可能。由于年龄或 ![]() ![]() ![]() 他呢,是一个⾎ ![]() ![]() ![]() ![]() ![]() 他明⽩物玩丧志,却想望收集点小东小西,因此增加一点家庭幸福。婚后他对于她认识得更多了一点,明⽩她对他的希望是“长处保留,弱点去掉”她的年龄,还不到了解“一个人的 ![]() 她注意到这些时,听他解释到这些时,自然觉得有点矛盾。一种属于独占情绪与纯理 ![]() ![]() ![]() 在一般人看来她很快乐,她自己也就不发掘任何愁闷。她承认现实,现实不至于过分委屈她时,她照例是愉快而活泼,充満了生气过⽇子的。 过了三年。他从梦中摔碎了一个瓶子,醒来时数数所收集的小碟小碗,已将近三百件。那是庒他 ![]() ![]() ![]() 他在井边静静的无意识的觑着院落中那株银杏树,看树叶间微风吹动的方向辨明风向那方吹,应向那方吹,俨然就可以借此悟出人生的秘密。他想,一个人心头上的微风,吹到另外一个人生活里去时,是偶然还是必然?在某种人常受气候年龄环境所控制,在某种人又似乎永远纵横四溢,不可范围,谁是最合理的?人生的理想,是情感的节制恰到好处,还是情感的放肆无边无涯?生命的取与,是昨天的好,当前的好,还是明天的好? 注目一片蓝天,情绪作无边岸的游泳,仿佛过去未来,以及那个虚无,他无往不可以自由前去。他本⾝就是一个菗象。 直到自觉有点茫然时,他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是站在一个葡萄园的井⽔边。他摘了一片叶子在手上,想起一个贴⾝的她,正同葡萄一样,紧紧的植 ![]() “太 ![]() 躺在 ![]() 她首先追究三年来属于物质环境的变迁,因这变迁而引起的轻微惆怅,与轻微惊讶。旋即从变动中的物质的环境,看出有一种好象毫不改变的东西。她觉得希奇(似乎希奇)。原来一切在寒暑 ![]() ![]() 她记起一个朋友提起关于她的几句话,说那话时朋友带着一种可笑的惊讶神气。“你们都说碧碧比那新娘子表妹年纪大,已经二十六岁,有了个孩子。二十六岁了,谁相信?面貌和神气,都不象个大人,小孩子已两岁,她自己还象个孩子!” 一个老姑⺟说的笑话更有意思:“碧碧,前年我见你,年纪象比大弟弟小些,今年我看你,好象比五弟弟也小些了。你作新娘子时比姐姐好看,生了孩子,比妹妹也好看了。你今年二十六岁,我看只是二十二岁。” 想起这些话,她觉得好笑。人已二十六岁,再过四个⾜年就是三十,一个女子青舂的峰顶,接着就是那一段峻急下坡路;一个妇人,一个管家婆,一个体质⽇趋肥硕 ![]() ![]() ![]() ![]() ![]() ![]() ![]() ![]() ![]() 其时她正想起一个诗人所说的“⽇子如长流⽔逝去,带走了这世界一切,却不曾带走爱情的幻影,童年的梦,和可爱的人的笑和颦。”有点害羞,似乎因自己想象的荒唐处而害羞。他回到房中来了。 她看他那神⾊似乎有点不大好。她问他说:“怎么的?不记得今天是什么⽇子了吗?为什么一个人起来得那么早,悄悄跑出去?” 他说:“为了爱你,我想起了许多我们过去的事情。” “我呢,也想起许多过去事情。吻我。你瞧我多好!我今天很快乐,因为今天是我们两个人最可纪念的一天!” 他勉強微笑着说“宝贝,你是个好主妇。你真好,许多人都觉得你好。” “许多人,许多什么人?人家觉得我好,可是你却不大关心我,不大注意我。你不爱我!至少是你并不整个属于我。” 她说的话虽 ![]() 一会儿猛然把绸被掀去,伸出两条圆圆的臂膀搂着他的脖子,很快乐的说道:“宝贝,你不知道我如何爱你!” 一缕生新忧愁侵⼊他的情绪里。他不知道自己应当如何来努力,就可以使她⾼兴一点,对生活満意一点,对他多了解一点,对她自己也认识清楚一点。他觉得她太年青了,精神方面比年龄尤其年青。因此她当前不大懂他,此后也不大会懂他。虽然她爱他,异常爱他。他呢,愿意如她所希望的“完全属于她”可是不知道如何一来,就能够完全属于她。 一九三六年作于北平 一九三七年五月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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