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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采蕨小说集 作者:沈从文 | 书号:43700 时间:2017/11/10 字数:1048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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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你的信我读了。我谢谢你。言语的大量比稿费多到五倍,这个当然也是难得。你们告诉我上一次那通信只能作七千字算数,我不争持。这是小事情。我哪里应当为这些小事情生气?完成一个天才是“奇变”这应当是对的。可是,我的奇变是些什么?你们意思是我这样还不行,顶好是尽我家中人死去一个,或者眼睛有病就索![]() 你们既然说第一次通信很好,我就这样同你们作几次生意吧。这几⽇来我头脑糊涂,想不出什么好事。我只想如果这奇变把我也放在內里,譬如说,要死吧,一家人全死,我看这个事于我是一种幸福于你们也不为损失的。你们不要信别人的话,以为我的通信太容易写了,就觉得不减少稿费可不成事体。就是一块钱一千字我自然也得答应你们,一家没有钱如何能生活?只是我并不敢胡 ![]() 你们说,愿意我鼻子的病早好。可以告你们,请放心。⾎今天已不流了。若这个⾎再不客气的流下去,这所谓奇变,真会轮到我头上来的。若是死者是我,请想想,这事情如何结局。我不能先死,这事是不必解释的。若一定是这样办,这将成为一个出版家方面的累赘。我家中有病人,到时虽然并不是说谁就应当帮帮忙,但这好歹是累赘。有些好事口滑的人,也可以说“是出版家老板们用苛刻的办法 ![]() 虽是谣言,倘若没有那生植谣言的 ![]() ![]() ![]() ![]() ![]() 因为病痛,我的思想感情更不行了。我仿佛同任何人都不能建立一种完全的友谊。我又找不出一个实真的敌人。眼前一切的事都使我厌恶,却不能对人对物加以申斥。到街上去时,我坐到共公汽车上,我看到満车的人皆觉无聊。在那些地方,你们是知道的,很有不少生长得好看,穿⾐服称⾝,脸上充満了 ![]() ![]() 先生,我头实在不行了。真要炸了。我实在愿意抄一点什么来补⾜这通讯字数。我的技能与其说是长于写作,不如说是长于抄录。自然那些做文学论编讲义的人的功夫我一样也不能做,可是写字我是行的。一个有过六年司书生经验的人,你想想,应当是哪一种耐心同哪一种温驯?抄到我没有可抄录时,我睡下了。你们放心吧,这通讯决不是到此为止。 通讯的长短完全取决于你们。七号要稿付排,我不能因为头痛耽误你们杂志的出版!今天我且把这个放下。我并不愿意休息,完全出于无可奈何,这是有请读者明⽩必要的。 可是我怎么能好好的睡一点钟两点钟呢?这是⽩天。街上车夫全在流汗,无价值的奔跑,近于愚蠢的劳动。我想到这一些,同时,为对窗的吵闹生了大大的气。所谓对窗其人者,据说是个博士,似乎名片上也印得有一列长衔。但我明明⽩⽩知道,他是在法国做过几年华工归国的人物。做工原是可尊敬的事,但一个工人,一回国来就很雅致的印起博士的长衔,且居然夹了大的黑⾊⽪包到处大学校去教课,作为绅士之一员。另一面,却把“细君”留在家中,用大而⾼的嗓门与客人调笑;客人的模样又是博士,这就怪了。听到那些⽩脸长⾝⾐冠⼊时的模范人物,同心协力联合大唱《⽑⽑雨》一类小女孩子所唱的歌时,我连在房中坐下的勇气也失去了。天气热是真的,不过另外一种热是我所不能抵挡的事。 我只得出去。 我到了街上了。我坐在那太 ![]() 这地方,这些种种,只是整个无聊。一切生命是在不知顾惜的情形下浪费。一切东西都因为热,有瞌睡的趋势。虽然有⿇雀在我坐的地方对面电线上打架吵嘴,看来南征北伐也并不比这个还认真,我仍然并不 ![]() ![]() ![]() ![]() 一个“天才”他不能就永靠这名义吃饭,事情是易明⽩的。 我当然要做一点小说送到别处去,照到你们作编辑人的意思,用可笑的轻松文字,写一写我往年在军队中当兵的故事,署上我自己的姓名,附加上一种希望不大的按语,寄到我所 ![]() ![]() 先生,凡是可以使你们吃惊的,如今已全不容易引人惊讶了。 我们都一同生长在这顶精彩的时代中,我们单是“看”就可以过这一生。一切事千变万化,一切事仍然全无分别,不头昏已就见出好汉。我今天得一个朋友从杭州来信,他说他在为一个⽇报馆作着五⽑钱一千字的文章,成天写。大约每月写到五六万字则一个人房子钱饭钱就不难找到着落了。这个人他并不是天才,但他能够写得出这样多,无论如何是可以佩服的事。我却不行了,没有可写的东西。我纵有,自己的,只是头痛,流鼻⾎,…鼻⾎流久就得头痛。我说我自己的鼻子,说我哥哥的眼睛,说我其他家中人的咳嗽流泪,说来说去,与世无关,等于笑话。能够使读者感到笑话,这天才的通信意义就已完成了么?这缺陷的完成! 到近来,我的生活,就只是四堵墙。一个坐在这墙央中的人,久而久之是会到说自己也说不分明的一⽇的。我就每一天生点小气,走到街上坐一点钟,回来糊糊涂涂写一千字通讯,稍久因为头中空虚,喝一会茶,再到咳嗽的人⾝边去,扯点小谎,同时就仿佛把自己也谎过,再回头来苦笑,天⾊夜了。天才的培养是这样子做成,是我以前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想到的。先生,我这时只是一件事不做,我在这俨然绝路上还不曾当真吃过安神⽔之类。我成天看到《申报》社会新闻栏,总见到什么年青人,因无办法而背了人吃下多量的安神药⽔的事。这人真谨慎,同时还不忘记留一封信给他家中人。看到那些信,我就觉得这些人还如此恋恋于生,实在是无须乎在生活上开这种大玩笑的。我若是有一天也这样作呢,我决不留一个字。纵写好了我也将烧掉。就因为与人无关我才死,在死后还替这人那人设想,以及作自己羞聇的遮掩,我是不作的。既这样决然向死的门迈步,为什么还想告人,这人死来真是太费事了。我若杀自,是连悲哀也不至于的。我不愿同你们在一块活到这世界上,我就死了。先生,你把我这个当笑话也是可以的,到一时,或者我将为否认我这“天才”来作一种唯平凡人才能做的杀自而死的事情。我讨厌什么人也居然在世界上有声有⾊的活着,我也许就杀自。我爱了谁,唯恐我将来心会转了方向,为了这未来的恐怖,我也有理由杀自。如今是周围四堵墙,杀自的事象无可攀援,我看到咳嗽,眼睛痛,流泪,我心软如海绵,我还要活。我说这些话时,我算定是没有一个人能懂我的。我自己也懂不了我自己许多。因为是你们说的,任我写些什么也不管,我的心,成为一匹马,跑到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去是很平常的事。这时我写完一句就得伏在桌上一分钟,我是这样衰惫而又这样可笑的劳作。我这时想起我家乡的河,还有那个用它焚化字纸的塔。从塔上摔到⽔里,淹下去了,睡到河底石头上了,大的团鱼爬到我的⾝边来,我们纠 ![]() ⾝旁的东西我都讨厌。那些⾎点,滴到地板上,成了黑⾊。那些纸,塞満了菗屉,没有一张写満过一整页。那些信,说到钱,只使我同时记起我的许多债务。那些肮脏而又凌 ![]() ![]() 我睡过了,且把饭吃过了,又坐到这里了。坐到这里听隔壁划拳,划拳中夹以四川腔的女人音。这就是五才的生活。 坐到了桌边,还没有动手,得到了信。这是喜事。信从远处来,很客气的也称了我一句“天才”到后来,说到文章了,他们盼望我寄三万字或四万字的文章,照一块钱一千字菗版税先支。我还以为只有在海上方面的人聪明,谁知远在福建地方开书店,也居然知道这种条件为与己无损的条件。一千字一元,四万字就先可以拿四十块了,这真是一个吓人的数目。我应当好好的把这 ![]() ![]() ![]() ![]() 我走到一个相 ![]() 我笑。朋友说“你脸上发黑,怎么啦?”我说“没有什么。” 到后我说我每天得流一次鼻⾎,大约流了十天,这话倒使朋友发笑了。因为除了我自己,是没有一人知道我是怎样活下来的。告人说这⾎是全不顾忌的只是流,流过了多年,到后还得流,别人不大愿意相信。我并非要你们相信才在这通信上写这些话。这时我就一面用棉花塞住鼻子一面写这通信的。 我的⺟亲,那成天咳嗽过⽇子的好人,近来一到下午就发烧。我有什么办法?我是连安慰的话也用尽了的一个人。凡是我过去说的不能兑现的幸福太多了。如今人正在发烧,若仍把一点好话来作一种治疗,是绝对不发生效验的事情了。听到那咳嗽声音,我只想用棉花把耳孔塞好。我又生气。我象在等候什么时候忽有点钱从天而下。我当真是在等候的。有了钱,或者就有办法了。但是,这钱决不会凭空飞来。应当给我钱的地方既皆无望,与我已无生意的书铺,自然更无关系了。他们对我并无责任,也正象其余路人对我一样。我同任何一个人去说,告他们,如果能先借一点钱,来把我一家人调理一下,到后我愿意把文章用极低的价钱补数,他们也没有承应这恩惠的必需。先生,我想到你所说的“奇变”了,一点不差,这奇变在我一家是非实现不行的。直到这时我还能从容不迫的一面拭汗一面写通信,假如家中忽然有一个人死去,我或者仍然将不动声⾊把事情作好的。好象这话说过一次了。我这时对于我的镇定有了新的认识,我的心不至于为灾难当前而动摇,这不动摇的创作的心,另一时,你们⾼兴,真可以说是一种佳话!你们佩服我的“天才”自己呢,为这漠然坦然的心情却大大诧异。就因为你们有理无理皆常常把我文章退回,因为你们的做事认真,因为你们的不儿戏,不通融,以为凡不合你们条件的全不是佳作,所以我就被训练得如此规矩柔顺了,我应当在这事上感到的聇辱也没有了。 我也想过,既然文章一定要写得非得合乎体裁顾全格调不为功,我何妨拿一本时下有销路的书来照抄。这样作去我断定是不会为人发现的。如今的人读书,读过这一派的书,对另一派的即无过问的兴味,我只要稍稍加以改窜就行了。先生,人们买书,是只过问名字、书名,其余不再注意的。你们不消说这些方面比他们⾼明,因为我在任何处取不到的自由,却在你们社里得到了。然而我把一种改本送给你们时,你们保得住不因为我这名字而弃去么? 一个人说,我这通信,完全是一种平面的图案的东西,从这一直一横的反复里可以看出喜剧的意味。这话是说对了。如果我同时还告这些人,说我写这通信时一面在行为上近于野蛮的自嘲,对于自己的灵魂痛加殴打,不知道他们还可以得些什么意味。 今天想尽了方法还不能把我妈送到医院去看看。我算了一阵,看看有几个书店我可以向他们开口借一点钱,算来算去,虽有六七个书店印行过我的作品,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这件事情。我若把这事当一件正经事来说,别人很可以有理由把它当笑话听。除非我这时有一部两部稿子,走到几个 ![]() ![]() 我在前年写的一个⽇记上,我就是对这样一个数目抱着可惊的顽固想望而不能得到的人。谁知直到今年此⽇,还在同样情形下把这一个数目看得如此严重!先生,我在此还起了一个不可恕的野心,我竟想就这样在十天中写成我一部自序,我就可以得到有两个一百元的款项把我的生活整顿一下。 我并不要其他我不应当得到的幸福,我也不逃避我分內的灾难,只要我可以在我生存中找出一点意义,不含糊的刻苦生活是我所应当接受的赏赐。无论什么人的命运,不是单得到疾病贫穷无聊而已的命运。…我写这些写了三行,这里每一行将近三十个字,每一页字是七百到八百,十万字是三千行或一百三十页,眼前我对那所期望的数目,距离是如何远,我应当明⽩了。我这时告诉你们说,我头又痛了,这种损害健康的病痛,这过失只是我流⾎过多,以及守到这桌边时间过久。先生,这当然无妨于事,我不过当笑话说说而已。我知道明天我就应当把这个通信寄给你们,误了期,我就把生活的依据丧失了。我在此努力,成绩不在纸上也在头上。头是还得难受的。我一面休息一面还是继续不辍的写下。 看看已到了十一页,我心里很⾼兴。我也不对照一下在这一万字上究竟说过了几件事情“这是通信”“值两块钱一千字”“每一月可以写三万”我就记到这些把它写下来了。到今天来我写了三个向人借钱的信。这些人全是在社会上有声望的人。我总觉得,只要有一个 ![]() 让我算一算数:福建是一百二,这人三百,那人三百,另外那人又三百,合共是一千了。我有一千块钱的空空洞洞希望在心上。目下作着这一千块钱的梦既不算罪过,我还将告给那病人,这数目,至少有一半是有把握的。我的⺟亲只是对我苦笑。我把这妄想给自己受用,⺟亲却从这些事上见出我的愚暗与天真。她要我莫急发信,但我同她说时,这信已由我的哥哥丢到西门路邮筒里了。 我想起信上我所说的怪可怜的软弱如蜡的话,觉得十分伤心。我的信是那么写得明⽩,我的心正如摆在纸上。但是天知道,这个信,看来只多加一种笑话的原料!我在把信发去以后一点钟,就又大悔自己所遗下的笑话种子太多了。我想我将用什么方法否认这件事。如果他们之中有人因为体面的缘故,又不大好意思使我失望,用着善人态度给我三十五十时,我无论如何将把这个钱丢到大门外去。我们一家饿死病死是不必靠什么来救济的。这样活,并不是我所期待的活的办法。我无论如何是又做了错事了,我打我自己的嘴,诅咒我自己。先生,我这时是只有诅咒我自己一个办法的!天气热,我坐在这里半天,一面流汗一面想我写一些什么,人实在疲倦到口中也发苦了。我这时太容易生气了。我的妹妹一进房,望到那天真无琊的脸,我就想骂她。我的哥哥那眼睛这时也使我生气,他说什么我总不理会。我要他到我妈那房中坐一坐,虽然是好好的同他说话,但我的神气,几乎是在喊这个人滚蛋。先生,我的哥哥他是好人,绝对的好人。他因为家中没有了钱也象极容易发怒,但他望到我,他悄然无声溜出了大门,走到街头看过路车马去了。我看到那全⾝为病所苦的小⾝材的人后影,想起我同他到奉天一带流浪情形,就哭了。 先生,你们若是有我那么一个哥哥,你在他面前恐怕也只有流泪的一件事可做。他那沉默,他那 ![]() ![]() ![]() ![]() 这时天快要夜了。太 ![]() ![]() ![]() 先生,我过一礼拜再写我那第三次通信。这时我应当放手了。我支持不来了。我喉咙今天也极不慡快,捏抓皆无用处。我骂我自己糊涂,实在糊涂,这通信是极不通顺,你们看来决不能从这上面了解我这时这疲倦的心的。先生,我过一阵再写第三次通信。你以为这样不行,还是你出题,我执笔。为了这“生意”要维持久点,我如其他作家一样,愿意由你命题。我得靠这生意才活得下去,你们看得清楚。 ⾝上发热,我想吃一点冰,冰没有来。鼻⾎又先出来了。 先生,这无用的⾎!但是,在这纸上是不会有红的点滴的,⾎到这纸上,成为另外一种东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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